學達書庫 > 高陽 > 三春爭及初春景 | 上頁 下頁 | |
八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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言外之意,裕妃肯不肯自下於熹妃,就憑他一句話了。不過,他這話其實也是白說了的,因為來保決意促成這件事,當然會擔責任許他的好處。 「好吧!咱們做個買賣。」來保的話很率直,「只要你把這件事辦成了,包在我身上,三天之內讓你換頂戴。」 原來宦官亦有品級。楊三義現在的銜名叫「執守侍」,七品;「換頂戴」當然是升為六品。說起來不過高了一等,而這一等之差,關係很大;因為宦官之首名為「宮殿監督領侍」,四品;下有五品「宮殿監正侍」二人;六品「宮殿監副侍」六人,統稱為四品總管、五品總管、六品副總管,總共九個人。這九個人是:「敬事房」的首腦,合稱為「九堂總管」;所有太監的升降賞罰,一切大事,都是「九堂總管」商量著辦。所以楊三義雖只升了一等,卻好比大臣派在軍機處行走那樣,從此開始掌權了。 楊三義當然樂於做這筆「買賣」,而且也說動了裕妃;可是熹妃卻並沒有在「雍親王府」露面,當大行皇帝大殮時,她正在「移宮」,由東六宮的景仁宮,向西跨過東一長街,進龍光門,越昭仁殿,遷入前清宮暖閣,不過一個時辰,便以安頓的妥妥帖帖。 大行皇帝大殮時,王公大臣畢集,既未宣示在柩前繼位,理親王弘皙亦就無隙可乘;如果想借題發揮,鬧它一場,便是對大行皇帝的大不敬,在理上站不住腳,便先輸了一著。及至回到擷芳殿,聽說熹妃已遷入前清宮暖閣,以中宮自居,一時氣地說不出話來。想找親信堂弟兄來商量,無奈宮門已經下鑰,而且戒備森嚴,豐盛額親自帶著人各處巡邏;到的子時一過,東華門開,他就在那裡坐鎮,出入盤查得格外嚴緊。 這是在地安門外,柏林寺西面的「雍親王府」,燈火通明,人影憧憧。但肅靜無嘩,除了停靈的永佑殿中,執事的內務府官員和太監,有事偶爾低語以外,只有東花園還有人聲。 東花園的正屋叫太和齋;齋西穿過假山,有個院落叫海棠院,受顧命的兩王兩相,正在這海棠院中,徹夜密談,如何打開僵局? 為了避免決裂,原是有意要造成一個混沌的局面;但國不可一日無君,如果天明以後,仍未宣示遺詔,不明大位誰屬,那一來流言四起,人心浮動,是件非同小可的事。因此,莊、國兩王,鄂、張兩相一致同意,下一天上午就得移靈入乾清宮,宣示遺詔,奉嗣皇帝柩前繼位,但對弘皙在那時要爭皇位,如何應付,既有不同的看法。 四個人是四種態度,莊王認為事先無法預定對策,只有臨時相機應付;果王則主張採取壓制的手段,而鄂爾泰與果王正好相反,力主事先疏通。張廷玉的心思讓人猜不透,始終一言不發。 「衡臣,」莊王是第三次發問了:「你的意思怎麼樣?」 「先帝棄天下,實在太匆促了!」張廷玉有些答非所問的。 「原是太匆促了,才留下來這麼一個難題。」莊王接口說道:「咱們受恩深重,無論如何得想法子了大行的心願。」 「如論大行的心願,可就難說了。」 張廷玉的筆下極快,話說得很慢,幾乎一字一句,而且聲音很輕,顯得有氣無力,可是話中所發出來的震撼的力量,連在別室的方觀承都感覺到了。 悄悄換了個位子,自側面向內窺望,只見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張廷玉的臉上,是在等他對他自己的話,作進一步解釋的模樣。 然而張廷玉卻不作聲,低著頭從一個軟皮盒中,撚了一撮旱煙,裝入他那只方竹牙嘴的短旱煙袋中,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在躊躇,還是故作閑豫。 「衡臣,」莊王催促著問:「莫非大行意中,別有所屬?」 聽得這話,方觀承大吃一驚;但旋即自我警惕,收攝心神,屏息側耳,聽張廷玉答說:「不是別有所屬,而是意無專屬。」 「那麼,」鄂爾泰立即以微帶質詢的語氣說:「這道遺詔,不是大行的親筆嗎?」 張廷玉的意思是在說,當初尊藏在正大光明匾額後面的朱筆,曾經取消;那麼眼前所見的遺詔,自然也做不得准。推理雖是如此,鄂爾泰卻決不能同意。 他聲音中有些憤激:「我面承末命,難道還做不得准?」 「此所以,」張廷玉的聲音依然緩慢而平靜,「我一直不開口。」 「毅庵,」莊王勸道:「請你不要激動!咱們平心靜氣商量,總要四個人的意見一致了,乾坤才能大定。」 最後的一句話,落入方觀承耳中,豁然有悟。內室的兩王兩相,與大行皇帝蹤跡最密的是張廷玉;若談大行皇帝的心事,或者率直的說,是心理的秘密,瞭解之深,已莫如張廷玉。大行皇帝當年為自己辯護的上諭,包括洋洋灑灑的那篇「大義覺迷錄」在內,都出於張廷玉的手筆,大行皇帝常說:「只有張廷玉述旨,每一句都是我心裡要說的話。」這是朝中盡人皆知的事實,因此,張廷玉說大行皇帝對誰來繼承皇位,意無專屬,這不利於嗣皇帝,而有助於弘皙的爭位,就不言可知了。 轉念到此,憂心忡忡,稍微考慮了一下,悄悄起身出了海棠院,繞回廊出一道角門,又一座畫舫式的精舍,窗紙上映出一跳頎長的身影,一望便知是嗣皇帝。 「方老爺,」有個護衛迎上來低聲問:「有事嗎?」 「是,我要見皇上。」 「是,我先進去回。」 很快的,方觀承被引入「畫舫」,進門平視、不見人影,一低頭才發現嗣皇帝一身縞素,席地而坐,他面前是一張長方花梨木矮幾,白銀燭臺之外,有筆硯、有素箋,嗣皇帝正拈著筆抬頭目迎。 「這裡,這裡!」嗣皇帝不等方觀承下跪,便連連以手輕擊矮幾一端,示意他接席。 方觀承彎著腰疾趨數步,在嗣皇帝指定的地方跪了下來。他的身材短小,雖然挺腰長跪,仍需仰著臉方能跟頎長壯碩的嗣皇帝的視線相接。 「怎麼樣?」嗣皇帝先開口問。 「張廷玉語言曖昧。」方觀承低聲答說,「皇上宜乎先有表示。」 措辭含蓄,而意思卻是很明白的,勸嗣皇帝示惠收買張廷玉,嗣皇帝此時別無選擇,所躊躇的是,要用怎麼樣的方式、示怎麼樣的惠,才能讓張廷玉領情而必有所回報。 想了一下,沒有好辦法;嗣皇帝便將放下的筆又拈了起來說:「好吧,你說該怎麼寫?」 向來只有皇帝發言,近臣筆錄,名為「述旨」;如今反其道而行之,方觀承自不免深感惶恐,當即雙手撐地,低著頭說:「恩自上出,臣不敢擅擬。」 「不要緊!你儘管說。」嗣皇帝又說:「你我今日,何分彼此?」 說到這樣的話,方觀承如果還是知而不言,那也就根本不必有此一行了。於是他想了一下,說:「張廷玉曾經跟幾個及親近的人說過,皇上,喔,大行皇帝曾許了他,萬年以後,配享太廟。」 「噢——」嗣皇帝很注意的問:「有過這樣的話嗎?」 「大行皇帝是否有此一諭,臣不敢妄測;不過張廷玉的話,是臣親耳得聞。」 嗣皇帝不作聲,默默地在估量這件事。從來只有開國功臣,配享太廟。自入關以來,八、九十年之間,只有平三藩的第一功臣圖海,與怡賢親王允祥配享太廟。如果大行皇帝對張廷玉曾以此相許,無疑表示張廷玉有安邦定國之功;這一場大功不是出生入死的汗馬之勞,那麼是什麼呢?倘有人提出這樣的疑問,何詞以對?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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