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三春爭及初春景 | 上頁 下頁


  「納公,」鄂爾泰將納親拉到一邊,低聲說道:「四阿哥接位,你知道了吧?」

  「聽說了。」納親皺著眉說,「拮芳殿的那兩位,不知道會怎麼說?」

  「正就是為此。我得馬上趕進宮去,這裡交給你了。」鄂爾泰略停了一下,加了四個字:「前程遠大。」

  納親如夢方醒,這不是擁立的不是之功?頓時又驚又喜,而雙肩亦突然沉重,「毅庵,」他喚著鄂爾泰的別號,有些躊躇:「恐怕我應付不下來,張衡臣馬上就來了。」

  「你跟他說,他也在顧命之列,不過,這得請嗣皇帝親口來宣諭。」

  「啊!啊!」納親明白了!張廷玉必須支持寶親王繼統,才能成為故名大臣,這是一個交換條件。

  「還有,莊王大概在路上了,我遇見了,我會跟他說,果王是今天黃昏到的,這會兒當然也趕進來了,請你跟他說:這件大事,要請兩王做主,請他趕快進宮,我在軍機處待命。」

  「好!」

  「再有一件,鑾儀也請納公格外留心,別出岔子。」

  「是,是!」納親被提醒了,「我馬上派人回去預備,事不宜遲,毅庵你快去吧。」

  鄂爾泰帶著海望,星夜疾馳,進了西華門,直到隆宗門前,方始下馬,進門北屋就是軍機處。由於軍機大臣都隨駕在海澱,所以北屋鎖著,但軍機章京辦事的南屋,卻有燈光,鄂爾泰與海望便先奔南屋。

  「啊!」值宿的軍機章京方觀承,大為驚異,「中堂根海大人怎麼來了?」接著又驚呼:「血,血!中堂的胯腿上的血是哪裡來的?」

  不提到也罷了,一提起來,鄂爾泰頓覺雙股劇痛,皮馬鞍是破的,賓士太急,臀部擦傷流血,竟而不覺。此刻,也只是痛了一下,隨即就拋開了。

  「問亭,」鄂爾泰答非所問的:「你到內奏事處去一趟,讓他們趕緊到『乾西二所』,把寶親王請來。」

  「是!」方觀承突然有了發現,不由大吃一驚,指著鄂爾泰的摘了頂戴和紅纓的大帽子,張口結舌地問:「中堂,是、是『出大事』了?」

  「是的。這會兒沒功夫跟你細談,趕緊去,別多嘴!」

  「這是告誡他勿透露皇帝已經賓天的消息,方觀承及其機警,到的內奏事處告訴管事的太監,只說:『園子裡送來緊急軍報,交待寶親王即可處理。鄂中堂在軍機處坐等。」隨即轉回原處。

  「問亭,」鄂爾泰說:「你來擬遺詔,『皇四子人品貴重,克肖朕躬。」要把『自幼蒙皇考鍾愛』的情形,多數幾筆。你請到屋裡去寫。」

  方觀承答應著,另外點燃一支蠟燭,捧著到裡屋去構思,「大事」出的倉促,心神不定,久久未能著筆,但聽窗外步履聲起,寶親王已經來了。

  「臣鄂爾泰、海望恭請皇上金安。」

  這一聲以後,便是碰頭的聲音,而且聽聲音不止鄂爾泰和海望兩個人,必是屋內屋外,所有隨行的太監及軍機處的書手、蘇拉都在見駕了。方觀承心想,是不是也應該一謁新君?正考慮未定之際,只聽「哇」的一聲,寶親王開始號啕大哭。

  「請皇上節哀應變,諸多大事要請皇上拿主意。」鄂爾泰又說:「這會兒不是傷心的時候。」

  「這句話說得相當率直。嗣皇帝收住眼淚問道:「怎麼一下子就去了呢?」

  「唉!」鄂爾泰重重歎氣,「王定乾、張太虛該死。」

  這句話盡在不言中了,只聽見嗣皇帝說:「我此刻方寸大亂,應該幹什麼,自己都不知道,你們說吧!」

  「請皇上傳諭:一莊親王、果親王、張廷玉為顧命大臣。」

  「奴才啟奏皇上,」海望接口:「受顧命的,是在只有鄂中堂一個人。」

  這句話提醒了嗣皇帝,自己能不能安登大寶,全靠莊、果兩王和張廷玉、鄂爾泰;尤其是眼前的鄂爾泰,關係更為重大。轉念到此,親自伸手相扶,」你起來!」他說:「咱們好好商量。」

  要商量的是如何應付拮芳殿的那兩位——嗣皇帝同年生的胞弟和親王弘晝;康熙朝廢太子允礽嫡子理親王弘皙。這是的嗣皇帝和鄂爾泰,不約而同的想起雍正八年春夏之交,那些令人驚心動魄的日子,不過嗣皇帝是親身經歷,而鄂爾泰是得諸耳聞,即令如此,一想起來仍令人不安。

  雍正八年春天,皇帝的怔忡舊症復發,一閉上眼就會夢見『二阿哥』廢太子允礽,來向皇帝鎖命,一驚而醒,冷汗淋漓,心跳好半天都靜不下來。

  皇帝殘骨肉、誅功臣,殺過好些人,都無愧怍。只有雍正二年十二月私下毒殺了他的這個胞兄,卻不免內疚神明,因為細想起來,允礽沒有絲毫對不起他的地方,而他暗算允礽卻不止一次,先是康熙四十七年,允礽第一次被廢,禁錮在上駟院中臨時設置的氈帳中,皇長子直郡王允禔及皇四子雍親王胤禎,也就是雍正皇帝,奉命監守。兩人起意用魘法謀害允礽,結果為皇三子誠親王允祉所舉發,直郡王允禔被幽閉,而皇四子雍親王心計甚深,做事的手腳很乾淨,更難得的是皇十三子允祥出面頂了罪,以至被圈禁在宗人富的高牆之內。因此雍親王奪得皇位以後的第一件事,便是釋放允祥,封為怡親王。

  照情理說,雍正皇帝既已如願以償,得局大位,而允礽既失皇位,複被幽禁,應可安享餘年,而仍舊放不過他,雍正皇帝自己也覺得太過分了。早年誅除異己,覺得壞事反正作了,多做一件也無所謂,及至天下大定,閑來思量,總覺得愧對「二阿哥」,久而久之,便得了個怔忡之症,時發時愈,始終未能斷根,只是這一回發得格外厲害。

  更糟糕的是怡親王允祥也得了這樣一個毛病,他是從高牆中放出來以後,親眼看到皇帝弑兄屠弟,是如此心狠手辣而掌握著生殺予奪之權的一個人,所以日夕生活在戒慎恐懼與悔恨之中。

  這時眼見「二阿哥」向皇帝索命,想起當年亦曾同謀,又增一番恐懼悔恨,終於支援不住了。

  於是有一天兄弟倆——皇帝與怡親王允祥,都是精神比較好的時候,摒人密談;怡親王表示:允礽來鎖命,他願意抵償。不過允礽無主遊魂,應該為他覓一個安頓之處,常受祭享。於是皇帝決定封允礽為潮神,為他在浙江海寧立廟,廟用藍瓦,是王府的規制。

  這番措施有些效驗,命是不索了;卻要索還皇位。皇帝在奪位時,強詞奪理、氣勢得很,事定以後想想,自覺說不過去,譬如說皇四子弘曆,『素蒙皇考鍾愛』,曾向溫惠黃太貴妃說過:『是命貴重,福將過予。』意思是弘曆將來亦會做皇帝;而弘曆的皇帝,必出於他之所傳;這就足以證明天心默許,聖祖在說這話時便先已決定要傳位給他了。

  但是,這話說得通嗎?他曾說過,『八阿哥』允祀的生母良妃衛氏,來自『辛者庫』,所以允祀是『出身微賤』,絕無繼位之望;可是弘曆的生母是熱河行宮的宮女,也是出身微賤』,何以聖祖會斷定他也會做皇帝,而有『福將過予』的話?

  因此,到的皇帝比較平心靜氣時,解釋民間流言他如何得位時,論調與以前多少不同了,好些地方,仿佛含蓄的在說:黃委員該市允礽的。允礽既已被廢,他就不算是奪位。這跟聖祖所說:「本朝的天下最正。明朝原已亡於李自成,本朝天下得自李自成之手,是替明朝報了仇。」是一樣的道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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