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一五六


  不容繡春的話說完,夏雲便即搖手,「不!」她說:「避一避的好。」

  「好!我隨意去逛一逛;逛倦了回來,大概也就差不多了。」

  「那就開飯吧!吃了飯你好走。」

  於是夏雲帶著丫頭,將午飯開了出來;吃到一半,丫頭來報:「有客人來了,是仲四爺陪著來的。」

  不言可知是曹震!事起倉卒,都有些著慌。曹雲芹想躲到對面臥室,一出堂屋,便發現唯一進出的那道門外,已有人影;再往前走,正好迎面相遇,只好趕緊折了回來,只見夏雲往繡春的臥室一指,他不暇思索地掀起門簾,往裡一鑽。

  這時「客人」已經進門了,使得繡春和夏雲深感意外的是,走在前面的竟是楊媽,手中捧著一個衣包;後面才是曹震;殿后的是仲四,一進門就站住了。

  繡春繃著臉不作聲;夏雲卻含笑地迎上去說道:「震二爺,真沒有想到你會來。錦姨這一陣子好?」

  「她也很懷念你們;本來想親自來的,只為有孩子不方便。」曹震的視線越過夏雲肩頭,落在繡春臉上,微笑說道:「倒像長胖了一點兒。」

  繡春冷冷答道:「過的日子清清淨淨,不心煩,自然就會胖了。」

  「你不心煩,人家仲四奶奶心掛兩頭,可就煩了。」

  夏雲怕他們言語碰僵了,一面連連向繡春使眼色;一面張羅著問:「震二爺用了飯沒有?」

  「我吃過了。」曹震望著飯桌說:「你們正在吃飯?還有誰啊?」

  顯然的,是看到了三副碗筷,方始有此一問;幸而夏雲有急智,「是房東家的女兒。」她說,「聽說來客是爺兒們,放下筷子就溜了。」

  「喔!」曹震點點頭,舉目環視了一轉,然後咳嗽一聲,鄭重其事地說:「繡春,我今天是專程來接你回去的。所以把楊媽也帶來了。」

  站在門外的楊媽,便進來行禮;臉上堆滿了笑容,喊一聲:「繡姨!」

  「甚麼!」繡春大喝一聲,脹紅了臉問:「你叫誰?」

  見此光景,楊媽嚇得楞住了;曹震的臉色也很難看,不過還是緩和了下來。

  「你先出去。」他向楊媽說:「把衣包放下來。」

  楊媽答應一聲:「是!」放下衣包往回走;出堂屋時,還回頭看了一下,彷佛繡春會攆出去揍人似地。

  「裡面是錦兒的一件皮襖,特為讓我帶來的。繡春,光憑你們姊妹的這份情意,你也不該一意孤行。」

  「正就是因為姊妹的情意,我才躲開的。」繡春語氣比較平和了,「錦兒總算熬出頭了;很好的一個收緣結果,我可不願意把她攪壞了。」

  這是含蓄的說法,指錦兒扶正而言;夏雲覺得正好幫腔,「震二爺,」她說:「你把繡春接了去可怎麼辦?總不能委屈她吧?」

  「當然不會;我拿她跟錦兒一樣看待。」曹震答說:「錦兒扶正的事,現在當然不能辦了。」

  「治一經、損一經怎麼行!耽誤了錦姨的前程,不恨死了繡春;震二爺,你說怎麼能在一起過日子?」

  「不會,錦兒自己願意的——」

  「她願意,我可不願意。」繡春搶白,「而且我也不相信,她心裡真的願意。」

  「你要不信,你跟我一起回去了,當面問她。」

  「我不必問她;我也不回去。二爺,求求你,饒了我吧!」

  聽得這話,曹震臉上一陣紅、一陣白,加上他那青毿毿的胡樁子,面目顯得有些猙獰。夏雲急忙說道:「震二爺,事緩則圓,你先請回去;有話到了京裡再說,不也一樣嗎?」

  「不一樣!我怎麼能放心讓她一個人在外頭?」

  這話惹得夏雲不悅;強笑著說:「震二爺眼裡,倒像我不算個人似地。」

  「我不是說你。」

  何以謂之「我不是說你?」語意曖昧,似乎另有所指似地。夏雲開始發覺事態有些嚴重了,必得善為應付;剛想用眼色向繡春示意時,她已經發作了。

  「一個人也好,兩個人也好,你管不著,就不用操這份心了吧!」

  曹震將眼一瞪,大聲問道:「我怎麼管不著?」

  繡春也不願示弱,以同樣高亢的語氣反問:「憑甚麼?」

  曹震用手指著繡春的腹部說:「就憑你懷著的孩子,我就非要你回去不可。」

  如果說,只是為了喜歡繡春而糾纏不休,便再大的委屈,也還能忍受;唯獨因數及母,設奸計暗算,卻又以此為脅迫的藉口,是繡春絕不能甘心的一件事。如今眼看到了圖窮而匕首見的局面,繡春將心一橫,採取了不顧一切的決裂手段。

  「哼!」她獰厲地冷笑,「你以為我懷著誰的孩子?」

  「你自己知道!」

  「對了!我自己知道。我告訴你吧,我肚子裡的孩子是芹二爺的;曹雪芹芹二爺的。你聽清楚了沒有?」

  此言一出,首先嚇壞了夏雲,正待替曹雪芹辯白,只見曹震視線落在飯桌上;接著目露凶光,大聲問道:「人呢?躲在那兒?」

  話剛完,曹雪芹已閃身而出;抬頭一看,發現曹震的神色,不由得大吃一驚,楞在那裡,連呼吸都感到吃力,自然招呼亦就忘掉了。

  這「萬木無聲待雨來」的片刻,曹震眼中噴得出火來;繡春在經過一陣報復的快意之後,正生悔意,只聽曹震打破了沉默;他將臉一揚,急促地問:「說!繡春的孩子,是不是你的?」

  「不是他的。」夏雲搶著說。

  「你別多嘴。」曹震逼近一步,向曹雪芹戟指喝道:「你說。」

  曹雪芹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,說一聲「不是」,無疑的就是威武能屈的懦夫;在繡春、在任何人眼中都一文不值了

  因此,他硬起頭皮回答:「是的!」

  「好啊!你的書讀到那裡去了?」曹震吼道:「你沒有陳平的本事;倒有陳平那麼混帳!」說完,搶步上前,使勁一掌,摑在曹雪芹臉上;曹家的規矩嚴,做弟弟的挨打不敢還手,罵不敢還口,曹雪芹只是捂著臉不作聲。

  繡春卻已怒不可遏了,「你打我好了!」她一聲比一聲高,「你今天要打死我,才算你本事!」說著一頭撞了過去。

  這一下,曹震的怒氣,更如火上加油;提起腳來便踹,幸而夏雲一把將她拉開。曹震猶自怒火不息,但轉眼看到門外已有好些看熱鬧的人,自覺不好意思,跺一跺一腳,往外便走。

  繡春到這時候才踉踉蹌蹌奔回臥室,撲向床上,放聲大哭;夏雲與曹雪芹亦都跟了進去,百般勸慰,繡春仍是哭得力竭聲嘶,最後抽抽噎噎地連氣都接不上了;但也哭倦了,不知不覺地入于夢鄉。

  到得一覺醒來,繡春只覺得雙眼脹得難受,想睜睜不開;伸手一摸,方知腫得極大,心中不免著急;倒不是怕不能見人,而是本來打算趕回通州的,怕一時不能上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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