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一五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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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得這一說,曹雪芹已知必能說服繡春;微笑著又問:「那末,你是不是想過,將來要幹些甚麼,排遣漫長的歲月?」 「喏!」繡春拿手一指:「你看!」 曹雪芹轉臉望去,一函經卷一爐香;便即笑道:「你又動了出家的念頭了。」 「那也無可奈何!你不是說,要我為你活下去?」 平平淡淡的語氣,震撼了曹雪芹的臟腑,他激動地說:「我不但要你活下去,而且要你樂於活下去。我替你抱的希望是,第一,能跟馮大瑞團圓;其次,如果不能,有個能真正讓你全心全意、寄託感情的人。這個人,在你肚子裡;不管是男是女,是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。」 繡春顯然也為他這番話震動了,眼中不但有光,而且漸漸潤濕,抽出腋下手絹擦一擦眼睛,起身在暖壺中倒了一杯茶喝。等心情略略平服,才又坐了下來;臉上的蕭索,一掃而空,代之而起的是對一件事的關切。 談到這裡,夏雲出現了;坐下來舒口氣說:「床鋪好了;孩子也哄得睡熟了。我可得好好兒息一息,有熱茶給我一碗。」 繡春剛待起身替她倒茶,曹雪芹的手腳已比她快;夏雲急忙起身,從他手中接過茶碗,連連道謝。 「真不敢當!怎麼勞動你起來?」 「你替我忙了半天;我不該替你倒碗茶,表表微意?」 「措詞越來越客氣了。」夏雲看繡春臉色平和,便即問說:「怎麼樣?把芹二爺的話聽進去了?」 「聽歸聽,還得看怎麼辦?芹二爺說太太一定肯替我出頭,先跟四老爺把話說明白;我不知道是怎麼個說法?」 「是老實說,震二哥要孩子可以;要孩子的媽可不行。人各有志,不能相強。」 「這樣說妥當嗎?」繡春又說:「而且太太跟四老爺一向很客氣,也不見得肯用這樣硬的語氣。」 「我說得硬,太太自然有一番斟酌;反正『語軟意硬』,不離這四個字就是了。」 「你看,」繡春問夏雲,「怎麼樣?」 夏雲不作聲,慢慢地一碗熱茶喝完;放下杯子從從容容地說道:「不在乎怎麼說;要看什麼時候說?說要說在錦姨扶正以後;那時候太太只問一句:已扶正了一個,莫非再扶正第二個?」 「啊!」曹雪芹不等她話完,便擊桌稱賞,「問得好,問得好!四老爺總不能說,就委屈繡春好了。他無論如何不能說這麼無理的話。」 繡春也覺這是個必能抵制曹震的好辦法;頓時臉上綻開了久已不見的笑容。 「這不可不置酒!」曹雪芹欣然說道:「久己未作長夜之飲了。」 這頓酒雖未喝到天亮,也到四更時分才罷。一覺醒來,晴日滿窗;想到夜來光景,心情開朗,精神抖擻地起了床,開出門去,首先就看到對面廊上是仲四奶奶的影子,正往外走去,後面相送的是夏雲。 於是曹雪芹將身子一閃,等夏雲送客出門,方始轉到繡春那裡;一見了面,不由一驚,只見她的臉色,抑鬱異常,與夜來淺笑低飲的歡娛神情,渾如兩人。 「怎麼回事?」 「震二爺知道了,我在這裡。」 「你說甚麼?震二哥知道你在這裡?」曹雪芹大惑不解,「怎麼會呢?」 「是仲四奶奶來說的。」繡春又說:「仲四爺派專人來給仲四奶奶送信;震二爺把他找了去問了。」 「那,仲四怎麼說呢?」 「仲四能不承認嗎?」 想想也是,這是不能不承認的事;因為是瞞不住、賴不掉的事。否則,等找到繡春以後,質問仲四,不承認這回事的用意何居?安上他一個「略誘良家婦女」的罪名,仲四會落個破家的結果。 曹雪芹靜下心來細想,曹震知道繡春在鹽山是一回事;知道不知道她為何到鹽山,又是一回事。這得弄明白了,才能推測將會發生甚麼事。 「當然知道。」當他將疑問說出口時,送客回來的夏雲接口答說:「震二爺都知道了。」 「那,他是怎麼知道的呢?」曹雪芹有些氣憤,「是誰在他面前搬的嘴?」 算來算去,斷定消息是從何謹口中走漏的;何謹不是愛搬弄是非的人,猜想是無意中有所洩漏,言者無意,聽者有心,去告訴了曹震。繡春認為這個人很可能就是何誠;他在曹震面前獻殷勤的情形,她見過不止一回了。 「這個混帳東西!」曹雪芹罵道:「我得好好兒問他!」 「你也不必生氣。」夏雲勸慰著說:「反正紙裡包不住火,震二爺遲早會知道的。咱們還是按原來的步驟辦。喔,」她又向繡春說:「仲四奶奶告訴我,房東已經答應了,你住多少日子都不要緊。」 「誰知道能住多少日子?」繡春歎口氣。 「這話,」夏雲愕然,「我不懂。難道有人不准你住?」 「你看著好了!」繡春答說:「震二爺說不定就會趕了來。」 「不會的。」夏雲滿有把握地,「決不會。」 曹雪芹的想法,比較傾向於繡春,「可也說不定。」他說:「繡春,咱們先琢磨琢磨,震二爺如果來了,如何應付?」 「那得看他的來意是甚麼?」夏雲接口。 「當然是勸繡春別打胎。」 「好!」夏雲說道:「就聽他的。還有甚麼?」 「還有,」曹雪芹搖搖頭,「就很難說了。」 「想也想得到的,是想繡春回去。告訴他隨後再說;回到京裡請太太出面跟他理論,不就結了嗎?」 聽她說得如此簡單容易;主要的是樂觀的語氣,感染了繡春與曹雪芹,不自覺地將這件事看淡了。 * * * 繡春所憂慮的事,終於發生了。 先是仲四奶奶派人通知,說仲四已陪著曹震到了鹽山;馬上就要來看繡春,請她「預備預備」。 怎麼個預備?繡春與曹雪芹都楞住了;只有夏雲還比較沉著。 「我好恨!」繡春睜圓了一雙杏眼,牙齒咬得格格地響,「怎麼躲他,還是冤魂纏腿似地找了來。好吧,反正就是一條命。」 「你別這麼想,也許只是來看看你。」曹雪芹心裡也覺得不妙,但不能不找話安慰她,「好歹先把他敷衍走了;等我一回去,請太太替你出面,不就甚麼都妥當了嗎?」 「這話說得是。」夏雲看著曹雪芹說:「倒是你,似乎不大好交代。原說到滄州喝喜酒去的,怎麼一下子到了這裡?」 曹雪芹也想到了這一點,「只好這麼說,喝完喜酒,想起繡春,順便來看看她。不過,」他遲疑地問:「我是不是避開比較好?」 「怕甚麼——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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