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一四九


  「不!」繡春的態度很堅覺決,「我不能害你;可也不能害我自己。」

  「這是怎麼說?」曹雪芹愕然之中,又有些興奮,「你想到了甚麼兩全其美的好法子?」

  「法子並不好!」繡春容顏慘澹地說:「也許我天生就是那種命!如你所說的,我不能不認命。」

  曹雪芹突然警覺,失聲說道:「你千萬不能尋短見。我剛才說過,你得為我活下去;這話,你也答應了我的。」

  繡春知道他誤會了;只好將就著他的話說:「我倒是願意為你活下去;現在就是想活下去的路。我在想,除非孩子不活,我就沒有法子活下去。」

  「這,」曹雪芹皺著眉說:「我沒有聽懂。」

  「我是說,」繡春很吃力地說:「我想把它拿掉。」

  「把它拿掉?」曹雪芹想了一下才明白,原來繡春是打算第二次墮胎;怪不得她說她是那種命。

  「自己的骨血,你捨得嗎?而且,那是很危險的一件事。」曹雪芹說:「你別提這個了;一提到,我的心都懸起來了。」

  從第一次墮胎後,繡春在這方面學得了許多智識,只要用藥得當,像這種三個月不到幾乎尚未成形的胎兒,要打下來是沒有甚麼危險可言的。不過,這一點不必跟他去爭;要向他解釋的是,他所說的「自己的骨血」這一句話。

  「不錯,我自己的骨血,總有點捨不得。可是,怎麼叫壯士斷腕呢?事到臨頭,非得咬一咬牙不可的時候,腕尚可斷,何況兩個多月的一個孽胎。」

  這「孽胎」二字,足以形容她的感覺了。曹雪芹心中一動,隨即問說:「如果也是我的骨血,你捨得把他打掉嗎?」

  「那當然捨不得。」

  她說這話的神氣非常自然,就像恩愛夫妻私下閒談那樣,曹雪芹非常高興;同時也真的產生了視繡春為愛妻的那種感覺。起身將她一把抱住,灼熱的嘴唇很快地壓在她的紅唇上;繡春先是一驚,但隨後便閉上了眼,讓他吻著,直到有些透不過氣來的時候,方向後一仰,輕輕說一聲:「夠了!」

  「你答應我了吧?」

  繡春茫然,「我許了你甚麼?」她說:「咱們到現在還沒有談出一個結果來。」

  「已經有了。」曹雪芹說:「你懷的是我的孩子。」

  他不容她再說甚麼,便站起身來,打算離去;臉上顯得滿足而有信心,真的相信難題已經解消,他跟繡春及繡春的孩子的事,已經定局了。

  * * *

  已經思量過不知道多少遍;也不知道模擬了多少遍,但真的到了向秋月訴說時,仍不免窘迫慌張,想好的話,一句也說不出來。

  「到底是甚麼為難的事?」秋月催問著,「從沒有見過你這樣子。」

  「我怕說出來會嚇你一跳。」

  秋月大為緊張,急急問說:「你是不是闖了甚麼禍?」

  有了第一句;第二句就容易說了,「也許真的是闖了禍。」他說:「所以我還不敢告訴太太,要先跟你商量。」

  看神氣不似甚麼大禍;秋月略略放心,但有些不耐煩:「那你就快說嘛!」

  「我,我有了一個孩子。」

  秋月一楞,隨即便是驚喜交集的神態,「真的?」她抓住他的手臂問:「是男孩還是女孩?在那裡,快告訴我。」

  「你沉著一點兒。」曹雪芹說:「孩子還懷在人家肚子裡呢!」

  「誰?」

  「你別這個樣兒!害得我都不敢說了。」

  「好!」

  秋月鬆開了手,找張椅子坐下,裝得很不在乎似地,卻越顯得緊張。

  曹雪芹可以料想得到他說了名字以後,她會有怎樣的表情,不免有些怯意。

  「繡春。」

  竟會是繡春!太不可思議了。秋月頗有疑真疑幻之感,怔怔地望著曹雪芹,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。

  撒謊最怕對方沉默;沉默再加上逼視,更令人感到不知所措的窘迫。曹雪芹沒話找話地問道:「你不相信?」

  不說這句還好;一說反倒真的使得秋月不甚相信了,「慢點!」她說:「到底是怎麼回事,你從頭說給我聽。」

  「那,那就不知道該從那兒說起了。」

  「先說繡春。」秋月問道:「她怎麼跟你說來的?」

  「說甚麼?」

  「說她有喜了;是她自己告訴你的?」

  「當然。」曹雪芹答說:「不然我怎麼知道?」

  「她說她懷的孩子是你的?」

  「對了。」

  「你准知道她的孩子是你的?」

  「嗯。」曹雪芹點點頭。

  「算日子對不對?」

  「對!」

  「是,」秋月板起臉問:「是在那裡有的?」

  「自然是在震二哥家。」

  「錦兒知道不知道?」

  「她怎麼會知道?」

  「那!」秋月大為奇怪,「那怎麼會呢?她家那麼多人,莫非都是瞎子?」

  「這也是機會湊巧,有一天,我在繡春床上午睡;她來替我蓋被子,我一時糊塗,拉住她不放,就此好上了。」

  「錦兒呢?」秋月緊釘著問:「她不就住在對面屋子裡嗎?豈有不知不聞之理?」

  這一層是說不過去的;曹雪芹索性撒個大謊:「那天錦兒燒香還願去了;留著繡春看家,所以說機會湊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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