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 |
| 一四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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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曹雪芹回到他自己屋裏,果如馬夫人所說的,床已經拆去;書桌、書架亦已抬走;四壁空空,地上堆著書箱和畫箱;但還剩下一張方桌和一張條桌,上面滿堆著零星雜物。曹雪芹親自動手,清理出一張方桌;覺得屋子裏空氣不甚新鮮,恰好置香爐的木匣就在眼前,便取出那具「蟹殼青」的宣德爐,用「富貴不斷頭」花樣的空心模格,填沏了一格「雞骨香」末;正待找小丫頭取火來燃點時,秋月帶著人將他的飯開了來了。 曹雪芹看擺出來的四個碟子是溜黃菜、小炒肉絲、風雞、辣白菜;另外一盤烙餅、一罐小米粥,卻沒有酒。 「你要談事,就不必喝酒了吧?」 「就喝了酒,也不致於說醉話。不過,為了繡春的事,那裏還有喝酒的興致?」 他的話未完,秋月連連咳嗽,示意阻止;曹雪芹懂她的意思,當著端食盒的僕婦,莫談繡春,就不再往下說了。 於是一面坐下來;一面吩咐取塊紅炭來燃香。到得屋子裏只剩他跟秋月兩人時;他才指著凳子說:「你也坐下來,好說話。」 秋月點點頭,將凳子挪個方向,面對著房門,為的是防著馬夫人會過來,好及時住口出迎。 「繡春呢?」他故意這樣問:「怎麼一直沒有見她的人?」 「你不覺得還有個人也不見了?」 「夏雲呢?搬回鏢局去了不是?」他仍是明知故問。 「不是!」秋月沉吟了一下說:「事很多,話很長;我真不知道打那兒說起?」 「你就從繡春回通州說起。」曹雪芹問:「不是說,太太讓她回來,幫忙搬家?」 「太太沒有說這話。是她自己要回來,跟我有事商量,故意這麼跟錦兒說的。」 「她找你商量甚麼事?」 秋月不即回答,雙眉緊鎖,臉上的表情很複雜、悲傷、悔艾、怨懟,相兼並有。沉默了好一會,忽然發怒,「都是你!」她說:「在我面前不說實話,以致於惹起太太極大的誤會,把事情搞得糟不可言!」 這一陣排揎,宛如陣陣霹靂,震得曹雪芹面紅心跳,眼中亂爆金星;好半天才問出一句話來:「你是說繡春懷孕的那件事,我沒有說實話?」 「除了這件事,還有甚麼了不得的事,能讓太太那麼傷心?」 「傷心?」 「可不是傷心!」 「這,」曹雪芹著急而又似乎委屈地說:「我可不知道太太為甚麼傷心?我也決不敢做讓太太傷心的事!這話可真不知道從何說起了。」 「你自己不知道而已。」秋月停了一下說:「總而言之一句話,都是因為你不說實話才闖禍——」 一聽「闖禍」二字,曹雪芹記起往事;一顆心驀地裏一落千丈,顫聲問道:「你先說,繡春怎麼了?」 秋月楞了一下,方始瞭解他問這句話用意與原因,便即答說:「繡春沒有死。不過就不死,只怕也不會有好日子過。」 聽得繡春未死,曹雪芹總算放心了;將吃了一半的餅,往空碟子中一擺,推開碟子說:「我不想吃了。你把繡春的事,從頭講給我聽。」 「你這樣就不對了。你越是這樣,事情越糟。如果你還打算著能夠化解補救,你就得讓太太看出來,你沒有繡春,也還是過得好好兒的。」秋月又說:「你不想吃餅,喝完粥。」 這在曹雪芹真不能不勉為其難了,好得是粥很稀,就當喝水那樣,也還不難下嚥。 「打你那天跟我說了,我就不大相信;不過我也有個想法,如果真是繡春懷了你的孩子,生的又是男孩,至少老太太泉下有知,會笑歪了嘴。所以,我一直在琢磨,怎麼樣先把事情弄清楚,有把握了,再跟太太去提。那知道,我還沒有去找繡春;繡春先找我來了。我一看嚇一大跳——」 「為甚麼?」傾聽著的曹雪芹,不由得睜大了眼插嘴問說。 「她人都落形了。我問她,你是怎麼回事?她沒有開口,先就抹眼淚;那晚上,我跟她談了個通宵,她把一去就防震二爺,到底讓震二爺得了手的經過,都告訴我了。」 聽得這番話,曹雪芹自是深感意外,同時也有一種幻滅的感覺——原來以為繡春唯一託以腹心的是他;此刻方知不然。 「說完了,她又託我一件事。你知道是甚麼?」 「我,」曹雪芹意亂如麻,搖搖頭說:「我沒有法兒猜;你說吧。」 「她託我找個地方,讓她一個人悄悄兒躲起來;再託個靠得住人,能讓她把三個月的身孕打下來。你說,」秋月問道:「我能擔得起這麼大的干係嗎?」 「這個,」曹雪芹答非所問地:「她提到跟我先商量過這一層沒有?」 「怎麼沒有?她原原本本都說了。她說她很懊惱出那麼個主意;只為她自己,沒有替你著想——」 「怎麼叫沒有替我著想?」曹雪芹又插嘴了。 「自然是傳出去不好聽。她說:真有這回事,也還罷了;可又不是!說甚麼也不能讓你揹這個黑鍋;不然,對不起活著的太太,去世的老太太。」 這話一無可駁;曹雪芹只嘆口氣說:「她這個想法,應該先告訴我。」 「她說她跟你說了,無奈你是一片任俠的心腸,執意不回;話又是她先提起來的,你讓她怎麼說呢?所以只有跟我來商量了。」 「那末,」曹雪芹問:「你給了她甚麼主意呢?」 「我能給她甚麼主意?」秋月一臉無奈的表情:「我只能跟太太去回。」 「太太怎麼說呢?」 秋月搖搖頭,又嘆口氣,低聲說道:「如果你早告訴我實話就好了。」 「怎麼呢?」曹雪芹有些煩躁,「你總怪我不早跟你說;其寘,我就不說,你不也從繡春嘴裏,知道真相了嗎?」 「話不是這麼說。如果你早告訴我真相,我跟太太的話,就是兩樣說法,那亦就不致於惹得太太起誤會。」秋月又嘆口氣:「這件事我的錯有三分;七分是你的錯。」 秋月自道的三分錯是,不該凡事直陳,鉅細不遺。回憶當時,馬夫人嚴峻的神色,是她很少見的。 *** 「你不該把這件事告訴我的!」 馬夫人一開口就讓秋月楞住了。深感意外之餘,還有些委屈;「這麼一件大事,」她說:「我敢不跟太太回嗎?」 「你倒是回明了;我可又怎麼辦?」馬夫人面凝寒霜,「你說你擔不起干係,莫非我又擔得起了?別說震二爺是我的姪子;就算我是他的親娘,也不能說作主把他的孩子打掉,那,我成了甚麼人了?你跟繡春說,命該如此,她死心塌地跟著震二爺吧!」 一聽這話,秋月急得渾身冒汗。繡春特為來向她求教,唯一的願望就是跟曹震隔斷關係;誰知結果適得其反!這對繡春如何交代? 「再說,她也不知道打的甚麼糊塗主意!」馬夫人又說:「怪不得她願意跟著芹官出關。」 「這,太太可是有點兒誤會了。」秋月急忙為繡春分辯,「她跟芹二爺可是乾乾淨淨的。」 「只要有那種心思,就不能讓人放心。我看,」馬夫人冷笑,「芹官是讓她迷住了,不然,不會有那種異想天開的荒唐主意。」 這是指曹雪芹願為繡春掩護而言;想法誠然有些荒唐,但用心卻是可欽服的,「芹二爺等於從井救人。」她說:「這可是難人之所難;這麼厚道,很少見的。」 「可惜他沒有三兄四弟,從井救人,淹死也就淹死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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