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一四四


  他實在無法想像;等候又等候,看她只是垂淚,可以確定他的想法不錯,才道樣問說:「你到底有甚麼難言之隱?這裏沒有別人,你儘管跟我說。」

  不問還好;一問正觸及繡春的隱痛,即使沒有別人,她也無法出口;而且還不能放聲一慟,只有趕緊奔向床,將臉埋在一床絲棉被中,飲泣不已。

  這一下,曹雪芹才感到事態嚴重,「甚麼事?」他說:「你連在我面前都不肯說;我怎麼能放心?看起來,今晚上我非守著你不可了。」

  他倒不是危言聳聽,確是看出來繡春有痛不欲生的模樣——她早在心中嘀咕了;到得臘月二十幾,算日子有兩個月天癸不至;而且一早起來,心中作嘔,渾身發軟,胃口不開,只有一樣醋溜白菜能讓她吃半碗飯;按一按小腹,硬硬地一塊肉,一宵孽緣,偏偏又懷孕了。

  這是繡春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事!夜夜思量,不知何以自處;讓人知道了鬧笑話還在其次;逃不過的一件事是,錦兒頂了震二奶奶的缺;而她補上錦兒的位置,這是無論如何不能甘心的一件事。

  她曾想過找何謹開一劑墮胎藥,但此念甫起,隨即自我打消,因為何謹肯不肯開方子,事所難言;但必然洩露此事,是可想而知的。因此,她常常盤旋在方寸中的一個念頭,就是用自己的手了結後半生,但既想到孩子無辜;又想到死在與兄嫂合置的新居中,「髒」了房子,未免對不起夏雲。就這樣,不過十天的工夫,已經憔悴得不成人形了。

  「繡春,」曹雪芹走過來,伏在床前,悄悄說道:「我真是拿你當姊姊看;你也應該體諒、體諒我這做兄弟的,真所謂心如刀絞。你何不把你心裏的話說了出來,彼此都可以輕鬆一點兒。」

  「你叫我說甚麼?」繡春哽咽著說:「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;我心裏的苦楚,誰都體會不到的。」

  「是,」曹雪芹問說:「錦兒姊對你不起?」

  「不是。她沒有甚麼!」

  「那末是震二哥?」

  聽這一說。繡春不覺哭出聲來,趕緊用被角塞住嘴,但已讓剛上工的周媽發覺了。

  聽得門外響動,曹雪芹已知道是怎麼回事,索性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說:「你替你們姑娘打盆臉水來!」

  繡春當然也聽見了,心裏也有些著急,這個尷尬的場面,很難作適當的解釋;只有先收拾涕淚,再來想遮掩的辦法。

  轉念又想,往後要遮掩的事,只有愈來愈多;遮不勝遮,掩不勝掩,如何才是個了局?只有咬一咬牙,一了百了,是自己唯一可走的一條路。

  因為下了這個躊躇已久的決心,頓時便有超脫之感,任它棘荊滿眼,視如不見,世間的一切榮辱得失的分量,在她心目中都減得很輕了。也就因為這一念之轉,平添了幾許敢於說破真相的勇氣。

  話雖如此,畢竟還不能擺脫情感的支配,說到傷心之處,眼淚仍是流個不住。

  「唉!」很少嘆氣的曹雪芹,不能不嘆氣了,「現在我才知道,年前你所說的,『最不甘心的一件事』是甚麼?繡春,你認命吧!」

  「怎麼認?」繡春色變,滿臉哀戚上,抹了一層怒色,「你也覺得我懷了曹震的孩子就一定應該是曹震的姬妾?」

  曹雪芹沒有想到,無心的一句話惹起她這樣強烈的反感,囁嚅著說:「我不是這個意思。」

  「那末你是甚麼意思呢?」

  「我是說,你不妨看開一點兒;不管逆來能不能順受,只要肯認命,才能平心靜氣地,找一個最妥當的辦法出來。」

  聽他這樣解釋,繡春覺得錯怪了他;於是說話的聲調也不重了,「我跟你商量,就是盼著能找出一個妥當的辦法,讓我還能活下去。」她說:「我老實告訴你,到現在為止,我還是覺得只有最後一條路最好。」

  縱然已看透她的心事,聽她這兩句話,仍難不在心頭震動;曹雪芹知道要勸得她拋棄原來的想法很難,但仍舊不能不努力以赴。

  「繡春,請你為我活下去!」

  他的話一樣也使繡春心頭震動了,默默地看著他;他發覺她眼中已有生氣,即時浮起莫大的安慰的感覺。

  「我知道你心裏的苦楚;不過這個世界上,至少還有我一個人知道你的心事。我不敢說是你的知己;只能這麼說:等你快要走到絕路盡頭的時候,務必站定了想一想,總還有一個人可以商量;你認為這個人做得到的事,這個人就一定做得到。」

  對這番話,繡春不能不認真考慮:他那句「請你為我活下去」,幾乎像熾熱的烙鐵樣,每一個字都銘刻在她的心版上,使她不能不拋棄原來的念頭,儘曹雪芹所能做得到的事,去想一個能夠活下去的辦法。

  「莫非我不活,你也不能活了?」繡春問說。

  「我有娘在,總不能也尋死;而且也死得沒有名目。不過,世界上沒有你,不論如何十全十美,在我總是留下了一個缺憾。」

  繡春原是一種試探;聽他這樣回答,在平實之中顯露了誠意,自然覺得安慰,同時也下定了決心。

  「如果你真的要我活下去,有個辦法可以試一試。這個辦法有點兒異想天開,恐怕你辦不到。」

  「你別管!說出來商量。」

  「你把手給我!」

  曹雪芹伸出右手去,繡春握住了,牽引著按在她的小腹上。這個動作太突兀;也太使人緊張了,正當曹雪芹要發問時,繡春又開口了。

  「這個孩子是你的!」

  曹雪芹一驚,不自覺地一哆嗦,像被燙了一下似地縮回了手;但幾乎在手剛離開她小腹時,便已驚覺此舉不妥,立即把手又放回去,繡春已拒而不納。

  「是不是,我知道你辦不到。」

  「沒有這話!」曹雪芹很快地否認,加重了語氣說:「說實話,我還真的希望你肚子裏的孩子是我的。」話一吐出,隨即發覺大有語病,趕緊又作解釋:「我的意思是,我真的希望你能替我生一個孩子。」

  在繡春的感覺,真如俗語所說的,「越描越黑」。本來這就是一件不大能使人相信,而且牽絲扳藤,麻煩甚多的事;加上曹雪芹有此反應,她的心自然一下子就冷了。

  見此光景,曹雪芹大為著急,「你得相信我!」他說:「這件事不但我辦得到,而且我還非常樂意。本來是曹家的骨血,就好比把姪子過繼給我一樣,再妥當不過。你說好了;該怎麼辦,我就怎麼辦。」

  聽他這一說,繡春復又感到他有誠意;但原來也只是有這麼一個念頭,若問該怎麼辦,連她自己亦復茫然。

  「我想,」曹雪芹說:「這件事該跟秋月商量。」

  「你以為秋月一定會贊成這個辦法?」

  「我想她會贊成。」

  「不見得。」繡春搖搖頭,「這完全是我自私的打算。對曹家,對你都沒有好處;尤其是對你。秋月待我固然不錯;可是拿你跟我在她心裏的那一架天平上去秤一秤,高下就不是只差一點點了。」

  「這話我不能不承認。不過,我不覺得我有了一個孩子,就對我有甚麼害處。」曹雪芹說:「莫非我就不該有孩子。到底我也十九歲了啊!」

  看他那稚氣的神態與語氣,繡春頗有啼笑皆非之感。她覺得不必跟他再爭了;反正這麼做,很不妥當,她決定放棄。

  「如果沒有更好的辦法,就決定這麼辦吧!」

  「不!」繡春很快地回答:「等我再想想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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