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一四四


  於是他又說:「繡春,我真想好好跟你談一談;你看甚麼時候?」

  「甚麼時候都可以。」

  「好!」曹震很高興地說:「我一定來找你。」

  繡春聰明一世,懵懂一時,竟不曾聽出他的弦外之音;信口答道:「反正我就在後面,你隨時來找我好了。」說完,站起身來,扭著豐臀,揚長而去。

  * * *

  繡春突然從睡夢中驚醒,嚇出一身淋漓的冷汗,剛開口喝出一個「你」字;便有一隻手掩到她嘴上,把下麵「是誰」二字封住了。

  「是我!」

  就不聽聲音,繡春已辨出是曹震;因為他的左手小指在年輕發誓戒賭時,曾自己砍去一截已為她所發覺了。

  使勁拉開了他的手,她神色凜然地問:「你是怎麼進來的?」

  「爬窗進來的。」曹震央求著說:「繡春,你別攆我!你想想看,我多少年相思之苦。」

  繡春歎口無聲的氣,原就防著他這一著,偏偏就會有此疏忽!她細想了一下,記得窗戶都關嚴了的,因而亦不免困惑,再問一句:「你真的是爬窗戶進來的?」

  「我騙你幹甚麼?」

  「那末中門呢?」

  「我預先告訴丫頭,別上閂。」曹震又說:「你許了我隨時來找你;我想只有這時候最好,咱們聊個通宵。」

  繡春這才發覺白天話說得不夠清楚,以致他有這樣的誤會,真是俗語所說的「引鬼進門」。當下答說:「好!你起來,點上燈,我陪你聊一夜。」

  「何必!」曹震央求著,一隻手圈過來攬住她的腰,「繡春,你算是可憐我。」

  「不行!」繡春輕聲喝道:「你放手。」

  等曹震一放手,她身子往後一縮;但曹震的動作很快,跟著往前一擠,靠得更緊了。

  「你要怎麼樣?」繡春帶著申斥的語氣,「你這種鬼鬼祟祟的下流相,我說甚麼也不情願。」

  「繡春,我是無可奈何,你看,你來這一個多月,看我甚麼時候對你不莊重過,可是一片至誠換來的是十分冷淡;你連一個讓我訴一訴苦的機會都不給我,我也只好讓你罵我下流了。」

  繡春才真是無可奈何,峻拒不納,當然也辦得到,可是非鬧開來不可。那一下,不但傳出去是個笑話;還怕驚動了將足月的錦兒,弄成個小產,這可是個擔不起的干係。

  就在她沉吟著不知所措時,曹震的手又伸了過來;這回不是以前粗魯,是溫柔的輕撫;她退無可退,又有些怕癢,忍不住「咯咯」一笑,曹震的一條腿壓了上來,她覺得不容易抗拒了。

  「好!我依你就是。」繡春將心一橫,「不過你得依我兩件事。」

  「行!你說吧。」

  「第一件,我明天就得搬出去。」

  「搬到那兒?」

  「你別忘了,我自己有家。」

  「不錯!」曹震問道:「不過還是個空殼子,甚麼都沒有,你怎麼搬了去住?」

  這一點繡春當然也知道,她是只要曹震不再阻攔,便可著手佈置,隨時可遷;當下答說:「當然不一定在明天,反正我已經告訴過你了,到時候你別使花招;就使花招也留不住我。」

  曹震苦笑了一下,又問:「第二件呢?」

  「我的首飾你能替我處分就處分,不然我另外托人去賣;賣了錢,還你的墊款,你不能不收。」

  「何必——」

  「你別多說了!」繡春打斷他的話,「不是討價還價的事。」

  「好吧!我替你找路子。找別人,三文不值兩文地,還不是便宜了經手的。」

  * * *

  馬夫人、秋月、夏雲、甚至還有錦兒,都覺得奇怪;不知道繡春是用怎樣的一番話;居然能輕易地說服曹震放棄了他的希望。但是,最感到意外的,還是曹震和曹雪芹,沒有想到繡春會相從出關;當然意外之外的感覺,絕不相同,一個悵惘、一個欣喜。

  再有一件事是,連繡春自己都意料不到的;關外之行要展延了,因為曹頫氣喘的舊疾復發,關外嚴寒,於病體不宜,不敢也不願辭差,向內務府大臣來保關說,奉准延期到明年春天成行。

  這時曹震已實踐了他的諾言,將繡春的首飾賣了個很好的價錢;歸還錦兒在她房價上的墊款以外,還多了好幾百銀子,油漆粉刷、置辦傢俱,費用綽綽有餘。她還請曹雪芹陪著,在琉璃廠買了些心愛的小擺設;曹雪芹又跟馬夫人要了幾幅字畫相送,將那座小四合院中歸她所住的西首兩間屋子,一個多月的經營,佈置得十分雅致;迫不及待地想搬進去住了。

  「今天初三,上半月只有臘八那天是黃道吉日,宜於進屋。錯過了這一天,要到十九才是好日子,那時快送灶了,諸多不便,我就初八搬吧!」

  錦兒頗感意外,便即勸說:「何不過了年搬?」

  「太太跟夏雲,都是過了年就搬,何苦擠在一起。不如我先安頓好了,到時候可以從從容容幫他們的忙。」

  「可是,」錦兒撫著她的膨亨大腹說:「我的日子也快了。」

  「到你發動了,我自然來陪你;好在離得近,一招呼就來,也沒有甚麼不便。」

  「用的人呢?」錦兒問說:「你總不能一個人住在那裡。」

  「我二哥答應撥一個人來看門;我想買個十二、三歲的女孩子,先湊付著;等過了年再說。」繡春緊接著又說:「你別攔我了!我總算自己有了個窩;過了年大概等太太搬定了,四老爺就得動身了,也住不了多少日子。」

  聽她這麼說,錦兒不便再勸;於是將曹雪芹找了來商量,該怎麼為繡春賀一賀。

  遇見這種事,曹雪芹的興致最好,「應該接夏雲來熱鬧、熱鬧。」他說:「太太若是有興致,那就連秋月一塊兒接了來。」

  「鄒姨娘呢?」錦兒說:「太太若是來了,不妨接鄒姨娘來作陪。」

  「既然接鄒姨娘,索性也接季姨娘。」繡春很大方地說:「就不知道她賞不賞光?」

  「她一定會來的;說不定也會湊分子——」

  「你們也不必湊甚麼分子;我如今富裕得很,讓我充一回闊。」繡春向曹雪芹說:「你替我當提調。」

  「行!先開請客的單子,人不必多,太少了也沒有意思。我的意思,除了四老爺之外,一共湊兩桌;再叫一班雜耍。」曹雪芹又說:「我送一堂『子弟書』;酒飯不擾,主人家只預備幾個果碟子好了。」

  等一切議停當了,正待動手之際,那知就在這天深夜,錦兒要臨盆了;這一下驚動了全家上下,虧得有繡春主持,派車將早就約定的穩婆接了來,裡外燈火通明地守候著。自然是曹震最緊張,在堂屋裡聽到產房中錦兒的呻吟,急得坐立不安,不斷搓手;因此,繡春在照料錦兒以外,還得不時抽空出來打個轉,跟曹震閒聊幾句,好寬寬他的心。

  到得黎明時分,終於聽得洪亮的啼聲;蒙矓中的曹震一驚而醒,沖到房門口,想找個縫隙窺看,不道門簾從裡向外一掀,與出來報喜的繡春,撞了個滿懷。

  「恭喜二爺,是個胖小子。」繡春突然想起,「快,二爺,看看時辰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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