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一三九


  「要是能過了年動身,春暖花開的時候就好了。往後去,關外冰天雪地,不知道太太放心不放心?」

  「這話,」曹震很小心地說:「如果太太不願意,得另外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;若是老實跟四老爺說,必定又惹他發一頓議論。」

  「是!」秋月點點頭。

  「要講歷練、歷練倒是不錯的。」夏雲說道:「往後天氣冷了,當然要想到;不過,派個妥當人照應,也沒有甚麼不能放心的。」

  「若說妥當,不如何謹;可是年紀到底大了。」

  「何大叔跟了去,實在很合適。他從前不就替四老爺管書畫;這會兒幫著去理書,一定得力。」

  對「四老爺」來說,何謹是很合適;秋月心裡在想,但未必能照料曹雪芹的生活起居。她忽然心中一動,看來怕要自告奮勇了。

  * * *

  房子買好了;但繡春卻添了一樁心事。

  「我本來想等那批首飾脫手了再成交,那知道夏雲對房子中意得不得了;這一來錦兒正好抓住機會,說她先墊一千五百銀子,首飾擺著慢慢找主兒,總要得了善價再賣。夏雲當著錦兒的面問我。芹二爺,你倒想,我能說:不必你墊;你把首飾還給我,我自己托人去變價好了。就這樣讓錦兒墊了一千三百銀子。」

  「不是一千五嗎?」曹雪芹不解地問。

  「房價總共三千五百銀子;一次付清,房主讓掉二百兩。我二哥在仲四爺那裡挪了兩千;還差一千三。」繡春又說:「議價是夏雲跟房主打的交道;早知道能分兩次付,也就不必讓錦兒墊了。」

  「其實,也無所謂;等她把你的首飾變了價,歸還她的墊款,不就不欠她的情了嗎?」

  「嗐!你真是書呆子。」繡春皺著眉說:「第二天她拿首飾來還給我,你就可想而知了。」

  曹雪芹心想,這是真的有意想羈絆繡春。便即問說:「你收了沒有呢?」

  「我怎麼能收?」

  「看樣子,她也不會替你找主兒變賣首飾;當時你倒不如收了下來,我到琉璃廠替你托人去辦。」

  「啊!我倒忘了你還有琉璃廠的路子。」繡春失悔的神情,堆滿了一臉;懊悔了好一會,她忽然說道:「也沒用,當時你又不在京裡。」

  那時曹雪芹與秋月正回通州,商量關外之行;離京不過幾天工夫,又有甚麼等不得的?他知道她是找個自我寬解的理由,便笑笑不答。

  「你的事怎麼樣了?」繡春問說:「太太許了?」

  「不許也得許。四老爺的事;又是冠冕堂皇的好事。」

  「你自己呢?」

  「我無所謂,男兒志在四方。」曹雪芹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:「就捨不得你們;撇得我孤孤單單,淒淒涼涼,一步一步,不知怎麼捱得到關外。」

  這一說,連繡春也興起無限離愁,歎口氣說:「唉!真是『不如意事常八九』。」

  「但望你能如意!」曹雪芹很快地接口:「不然,我在外頭的日子,就更不好過了。」

  「我怎麼如意得了?」繡春又歎口氣:「本來不管怎麼樣,悶了還可以找你聊聊;現在連個能說幾句心裡的話都沒有了。唉!」

  「你也不能這麼想。有秋月、夏雲,還有錦兒在一起,還不夠熱鬧?不比我——」

  「不同的!」繡春打斷他的話說:「秋月是越來越古板了;夏雲是兒子第一、丈夫第二,婆婆媽媽地,越來越不對勁;至於錦兒,我如今是見了她就怕。」

  「為甚麼呢?」

  「她說一句話,我就得琢磨一下,是不是另外有甚麼意思在內。從搬來以後,我已經上了她好幾次當了!」

  「你這話不公平!錦兒純是一片好意——」

  「你不懂!」繡春不客氣地搶白:「常言道『事非經苦不知難』;其實是事非經過,不知甘苦;事情不曾臨到頭上,想法不大一樣,譬如現在,她只覺得博個賢慧的名聲,是件好事,等到賢慧的名聲到手,她才知道『濕手捏了乾麵』,想甩甩不乾淨,麻煩透了。我可不願在她手裡當乾麵。」

  「這個臀喻很透澈。不過,這恐怕不是你不願意的真正原因。」

  「那末,」繡春信口問道:「你說,真正的原因是甚麼?」

  「是不甘心。」曹雪芹停了一下說:「我沒事的時候,常想到你的事。你也不是記震二哥的恨;也不是怕不能跟錦兒相處,只是心裡不服氣,早說過決不跟震二哥見面,偏偏一步一步,不知不覺地走到你當初最不願走的路上;你現在是不肯認命,要跟命爭。如此而已!」

  他把話說完,才發覺繡春淚流滿面;不由得大驚失色,「怎麼啦!」他急急問說:「我那裡說錯了?」

  繡春搖搖頭,只說一聲:「手絹兒!」

  曹雪芹便從衣袖中掏出一團溫熱的白紡綢手絹,遞了給她。繡春先擦眼淚、後擤鼻子,涕泗橫流地沾滿了他的那塊手絹。

  「這不能用了。回去了,我找一塊賠你。」

  她是陪著他來看她的新居,一半也是故意躲開錦兒可以暢所欲言;所以感情激動時,絲毫不想抑制,流過一陣眼淚,心裡舒暢得多;臉色反倒變得開朗,這就讓曹雪芹更感困惑了。

  「你說到我心裡去了。」她握著他的手說:「我就是不甘心認命;倒要看看,究竟自己能不能作自己的主。你看呢?」

  「很難說。」曹雪芹雙手一攤:「我真不知道。」

  「你意思是我爭不過命;非認命不可?」

  曹雪芹先不作答;然後問了句:「你不認又如何?」

  「不認就是不認,何必問下一步?」繡春換了個話題,「上次你說要替我題個齋名;這會兒我有我自己的房子了,你大可一逞才情。」

  「好!等我慢慢兒想。」曹雪芹說:「這會兒心裡亂糟糟地,只想找一處清靜地方,一個人靜下來好好兒想一想。」

  「那就回去吧!我想法子讓你清靜。」

  「不!我回學裡去;倦得很,想睡一覺。」

  「在我床上睡好了。」繡春提醒他說:「你許了錦兒去吃晚飯的;她可是特為替你開了一條火腿。」

  曹雪芹不忍拒絕,仍跟繡春同行到家;與錦兒說不上三五句話,呵欠連連,到了繡春那裡,和衣而臥,很快地便入了夢鄉。

  「怎麼回事?」錦兒有些詫異,「倦得這個樣子?」

  「他說他這幾天,夜夜睡不好;捨不得太太,捨不得秋月,捨不得這個,捨不得那個,心事多著呢!」

  「唉!咱們也捨不得他,可是有甚麼辦法呢?」錦兒接著又說:「別的都很好辦,沒有個體己的人照應,實在不大放心;其實秋月陪著去是正辦,太太亦非一定她不可。」

  「我也是這麼說。回頭倒再勸勸他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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