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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二


  「如果太太准她這麼做,可就是害了她了。」曹震又說:「若說馮大瑞一到雲南就可沒事,猶有可說;萬一出了事,繡春已是有案的人了,孤零零一個人在雲南,你想想,你心裡能不難受嗎?」

  這倒是真話!曹雪芹不由得答一句:「果然到了那地步,叫人不寒而慄。」

  「是不是!」曹震的神色,開始變得有些興奮了,「繡春的事,咱們得重新琢磨。」

  何以謂之「重新琢磨」?曹雪芹覺得這句話中,頗有含蓄,需要好好想一想。

  「這幾年來,我總覺得對不起繡春;總想讓她能舒舒服服過下半輩的日子。我這點心意,真可以說是唯天可表。」

  「這我知道。」曹雪芹笑道:「你始終忘不了繡春,是誰都知道的。」

  「不,不!你們都誤會了,就因為你們有這種誤會,我才不敢把我的想法說出來;一說,你們一定當我是私心。」

  這話就深可玩味了。曹雪芹收斂笑容,徐徐說道:「只要你是真的為繡春設想,是不是私心,大家都能分辨的。」

  「這打算由來也不止一日了。咱們曹家最倒楣的日子過去了——」

  曹震話題一變,大談家運的興衰。盛極而衰至於「最倒楣的日子」,自然是抄家;但就在這段日子中,已伏下否極泰來的新機,那就是福彭的襲爵。

  「如果現在仍舊是老王爺頂著爵位,那就倒楣到家了。為甚麼呢?」曹震自問自答地說:「皇上原來因為老王爺跟恂郡王不和,用他接恂郡王的大將軍印;打算著他感恩圖報,會挑恂郡王的短處。那知他毫無表示,皇上十分不喜。再說老王爺的『大爺脾氣』也實在太過分了一點兒,講究邊幅的皇上,怎麼能看得上眼。若是他仍舊頂著爵位,必是處處碰釘子;咱們曹家,甭想能受他一點照應。不是說他不肯照應,而是他照應不了;連帶受累,倒是有分的。」

  接下來便談到「小王爺」了;曹震透露了一個秘密,今年才被封為寶親王的四阿哥弘曆,雖說簡在帝心;但同歲的五阿哥和親王弘晝,並非毫無繼承大位的希望。畢竟寶親王生母是宮女,出身不高,成為競爭帝位的最大弱點;如果沒有過人的長處,就會爭不過和親王。

  「賨親王跟小王爺的情分,你是知道的,這一次受命為定邊大將軍,其實是替寶親王出征——」

  「這——」曹雪芹大為詫異,忍不住插了一句嘴,「這怎麼扯得上?打仗這玩意,真刀真槍,各人是各人的功勞;小王爺立了功,也不能記在寶親王頭上。」

  「怎麼記不上?第一,小王爺當大將軍,是寶親王舉薦;第二,如今苗疆軍務,西路、北路的軍務,雖有鄂中堂在策畫,可是代皇上看奏摺、看軍報的是寶親王。小王爺如果立了功,就是寶親王指授方略有功。」曹震放低了聲音說:「小王爺當然懂得其中的奧妙,軍報中頌贊方異高明之處,大多是寶親王的主意。這樣暗地裡一捧,寶親王跟和親王在皇上心裡的份量,自然一個重、一個輕了。」

  「啊!」曹雪芹領悟到了,「這也等於就是小王爺的擁立之功。」

  「對了!擁立是取富貴的終南快捷方式,暗的比明的更妙。你看著好了,等小王爺班師還朝之日,一定當議政王。」

  * * *

  平郡王議政,便如以前的怡親王胤祥;當今的莊親王胤祿,那才真是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。曹家否極泰來,自不待言;所謂「新機」,說來倒也有些道理。

  曹雪芹正在這樣想著,曹震突然問道:「雪芹,你將來想幹甚麼?」

  這一下將曹雪芹問住了,一時無所選擇,只這樣答說:「反正我不是做官的材料。」

  「那你就做大少爺好了!」曹震緊著說:「內務府坐享其成的閑差使多得很,只要有路子,隨便你挑。一人得道,雞犬升天;要好大家好,若是有一個人受苦,享著福的人心裡也不會好過。」

  這倒是藹然仁者之言;曹雪芹對他這位堂兄,發生了難得有的敬意,不由得深深點頭,表示傾服。

  「對繡春,我就是這麼在想;要讓她舒舒服服過幾天好日子。無奈——」曹震搖搖頭,苦笑著不說了。

  曹雪芹恍然大悟,脫口說道:「原來你是想把繡春接回去?」

  「不錯。」曹震答說:「我是這麼打算過;而且不止一次。我是不會再續弦了,接了她回來,沒有甚麼嫡庶之分。錦兒為人,你是知道的,她一定會讓繡春——」

  「這件事,」曹雪芹搶著問說:「你跟錦兒姊談過沒有?」

  「隱約談過。」

  「何謂隱約談過?」

  「有一次我試探著問,假如把繡春接回來,你會怎麼樣?她笑笑不答;後來回我一句:『你別癡心妄想了。』隨後又說:『你真有本事把繡春接回來,我算服了你。』你聽聽這意思!」

  曹雪芹默然;他也跟錦兒的想法一樣,認為曹震有點癡心妄想,以繡春的脾氣,決不會如他的願。既然明知無望,就不必多事了。

  隨著他的沉默,曹震臉上沮喪的神色逐漸加重了,「是不是,我一直不肯說的緣故,就在這裡!」他的聲音中帶著些憤慨,「心裡一有了成見,就甚麼都聽不進去了。」

  曹雪芹不承認自己有成見,「二哥,你這話說得不公平。」他說:「不錯,你是為繡春打算,可是你想過繡春現在心裡想要的是甚麼沒有?一個人累得不可開交,只想有一榻清靜之地,讓他好好休息;而你備了一桌盛饌,殷勤相邀,試問,你這份好意,如何接受;我們替你去邀客的人,又如何開口?」

  曹震愣了一下問道:「你是說,繡春現在只關心馮大瑞?」

  「是啊!現在只有跟她談馮大瑞的事,她才聽得進去。」曹雪芹心中一動,未暇多想,便說了出來,「你能急人所急;或許我們才有進言的機會。」

  「這——」曹震為難地說:「關係實在太大。出了事,你也會受害,你知道吧!」

  曹雪芹當然知道,不過他不作聲;心裡在想,不見得沒有兼籌並顧之道。

  這時的沉默,便是逼著曹震去找出這條道兒來。他搔首踟躕,來回踱了一陣方步,突然停住腳說:「我提出一個辦法,你一定又以為我借此耍花樣。」

  「這就是你的成見了。」曹雪芹笑著說。

  「好吧,我說給你聽。我不出面,托人來辦這件事;不過我們的嫌疑要避得乾乾淨淨;沾上一點關係就逃不了。」曹震問道:「你懂我的意思不懂?」

  「我不懂!」曹雪芹率直答說。

  「那我就明明白白地說,繡春從咱們曹家出去的,誰都知道;萬一將來馮大瑞出了事,從這條線上去追根,咱們逃得了嗎?」曹震又說:「甚麼叫『株連』;甚麼叫『瓜蔓抄』,別人不懂,你總懂吧?」

  曹雪芹聽他說得嚴重,不由得就接受了他的想法,「你是說,你要是替馮大瑞找了路子,繡春就不能嫁他。這樣你才能避免株連?」他問。

  「一點都不錯。不獨是我受株連;你也一樣!咱們曹家都一樣。」

  「這一說,繡春一定要考慮了。」曹雪芹想了一下問道:「二哥,你看是先把話說明白,讓她自己挑一條道兒走呢?還是你先替她辦了,隨後再把利害說給她聽?」

  「你看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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