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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九


  繡春覺得他說這話,在態度上是支持的,因而默不作聲,王達臣則是不好意思反對,勉強也同意了。

  於是仍舊由曹雪芹跟曹震去談;用的不是徵詢的語氣,而是據實道明了繡春的希望,求助於曹震。

  「如果去得成,我倒相信她能管得住姓馮的。不過,她真的有這份豁出去的勇氣嗎?」

  「看樣子是經過深思熟慮的。」

  「你讓她當面跟我來說!」

  「這——,」曹雪芹遲疑著說:「恐怕她——」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了。

  「如果她連來見我的勇氣都沒有,怎麼能相信她有自願充軍到雲南的勇氣?」曹震又說:「上萬里路,你以為是好玩兒的事嗎?」

  原來是試繡春的勇氣;曹雪芹心想,曹震的要求不算過分,這話可以去說。不過,面是見了,仍舊不肯援手,又待如何?

  「我一定讓她來見你,或者請你去看她。」曹雪芹說:「可是,見了面就非得幫她的忙不可。」

  「能幫忙,我當然幫忙。這何用你說?不過,她的主意也不一定對;咱們為她好,得幫她打算。也許不肯幫她的忙,就是幫她的忙。你得懂這一層道理。」

  「我懂。你的意思跟王達臣差不多。咱們分頭辦事,請你先打聽打聽,有甚麼能安安穩穩把她送到雲南的妥當辦法;我拿你的話傳給她。」

  傳話過去,繡春不免躊躇;最後提出兩個條件,一個是把曹震請來,大家一起談,也就是不願單獨見面;再一個是「語不及私」。

  「只能談馮大瑞的事;不能談我的事。」

  「你這話不講理。談馮大瑞怎麼能不談你?你設身處地想一想,你自己辦得到這一點嗎?」

  繡春想想不錯,便即改口:「我沒有說對,應該是不能談他的事。」

  「還是沒有說對。」曹雪芹笑道:「應該是不能談他跟你的事。」

  ***

  多少年來第一次相見,場面自然很尷尬,繡春先是故意繃緊了臉,轉念又想,此求於人,不該有這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臉色,因而把頭低了下去;曹震原想盡力裝得灑脫,但一見了面,忍不住細細打量,印證回憶,皮膚不如以前滋嫩;體態反倒婀娜了。回想當年纖腰在抱的舊情,眼圈都有些紅了。

  「我不是不願意幫馮大瑞的忙,」曹震緩緩地開口了,「這個人我沒有見過;只聽人說,他的氣性浮動不定,做事顧前不顧後,我有點不敢插手管這件事。你總知道,如果再出亂子,關係很大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繡春答說:「不過,說他做事顧前不顧後,這話未必盡然。芹二爺在這裏,倒說一句著。」

  「馮大瑞不是那種人。」曹雪芹毫不遲疑地說:「而且,他很聽繡春的話。」

  「這一點我相信:可是得繡春跟他在一起這件事只怕很難,我已經打聽過了,直隸按察使衙門,管這件案子的王知事說:馮大瑞原來的口供上,說他別無親人,如今忽然出來一個結髮妻子;上面如果追究,何以先前不仔細查明白。這話很難交代。」

  繡春不知道王知事是否說過這話,但聽起來似乎有些道理;正在躊躇無計之時,曹雪芹提出來一個辦法。

  「這樣行不行呢?」他說:「作為王知事自己查到的,那就不但沒有處分,而且辦事認真,說不定還能邀獎。」

  「這當然可以。不過那一來一併發遣,要吃苦頭。」曹震又說:「我原來的意思,是想按『親族自請隨行』的例,一路上不受拘管,自由得多,也舒服得多。」

  「這——,」曹雪芹說:「要看繡春自己的意思了!」

  「吃苦也只好聽天由命。」

  談到這裏,有了結論;須看曹震是否願意為她去進行?而他沉吟未答;心裏實在有一番惋惜繡春的情意,不忍她如尋常犯婦般,一路拋頭露面,受盡凌辱。但這話苦於說不出口;說出口來,繡春一定會誤會他別有用心,一個釘子碰過來,彼此下不得臺。

  沉默不能太久;曹震只好這樣答說:「讓我再打聽打聽,有沒有更好的辦法?」

  「如果沒有呢?」繡春問道:「震二爺是不是照芹二爺所說的辦法,替我去關說?」

  「迫不得已只好走這條路。」曹震轉臉對曹雪芹說:「你跟王達臣,最好仔仔細細替繡春策畫一下,這件事一步走錯,要回頭就難了。」

  「是!」曹雪芹忽然心中一動,向繡春使個眼色說:「我跟震二爺還有話說。」

  於是繡春悄然退去;回身時無意間跟曹震的視線相觸,看到他眼中無限悵惘之中,有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祈求之意,不覺心中一動。但立即不顧一切地硬起心腸,加快了腳步。

  「我也覺得繡春犯不著去吃這一趟苦;她是烈性子,萬一受辱,會出亂子。二哥,你就替馮大瑞寫兩封信,把他的出路安排好了,繡春不就可以免於跋涉了嗎?」

  「讓我好好想一想。」曹震皺著眉說:「這得從長計議。」

  「時不我待!馮大瑞可是越走越遠了。」

  等曹震一走,曹雪芹將他們兄弟所談的話,都告訴了繡春。事情有成為僵局的模樣,曹雪芹心裏很煩。繡春反倒好意安慰,不提此事;正在閒談時,曹震派了車來,說是接曹雪芹去喝酒;還有一個朋友要替他引見。

  這個朋友就是馬空北,五短身材,一雙眼睛,晶光亂射,一望而知是精明強幹的腳色。座中當然要談到馮大瑞;馬空北對他似乎懷有偏見,曹雪芹不以為然,卻以初交,又是曹震的朋友,不便辯駁,只默默聽著,表示冷淡而已。

  但談到漕幫的內幕,曹雪芹不能不注意。據馬空北說,黃象這一班人,始終懷著「異心」;當初聽「三老太爺」潘清的話來投案,只以底蘊已洩,行蹤在官府掌握之中,不能不暫且就範。及至報案的人到齊,彼此查詢核對;認為潘清出賣了幫中子弟,他們甚至疑心翁、錢二祖出事,潘清亦脫不得干係。

  「你們看著好了!事情還沒有了;不知道會出甚麼花樣?說不定會窩裏反。」馬空北又說:「我現在只盼望這一班煞星,早早出了直隸境界,才能放心。」

  「怎麼?」曹震問說:「在路上就會鬧事?」

  「那可說不定。如果外面沒有同黨接應,可以沒事;不然就很難說了。尤其是——」馬空北把話頓住,舉杯喝酒。

  放下酒杯,仍未見他開口,曹震便即催問:「老馬,你的話沒有完。」

  「我是有點替滄州強家父子耽心。」

  「怎麼?」曹雪芹不由得問:「他們會跟強家父子過不去?」

  「那姓馮的就說過,如果有機會,饒不了強家父子。」

  就因為這句話,害得曹雪芹心神不定,連酒都喝不下了,馬空北卻意興甚豪,喝得酩酊大醉,方始由他的跟班扶了回去。

  「你聽見老馬的話了吧!」曹震說道:「足見不是我瞎說。」

  這是指馮大瑞的事;曹雪芹說:「我很想寫封信勸勸他;別再惹禍了。」

  「這倒是正辦。你寫得隱晦一點兒,我交驛站替你送去。」

  「好,我今晚上就寫。」

  「接你來,我有件事跟你商量。」曹震抑鬱地說:「我不明白,繡春何以會對那姓馮的這麼好?」

  「這也是緣份。」

  「我看是孽緣。將來不說,眼前明擺著是個欽命要犯;繡春好好兒地,說要陪他一起去充軍,你想太太會准她做這種荒唐事嗎?」

  「那倒說不定。」

  「如果太太准她這麼做,可就是害了她了。」曹震又說:「若說馮大瑞一到雲南就可沒事,猶有可說;萬一出了事,繡春已是有案的人了,孤零零一個人在雲南,你想想,你心裏能不難受嗎?」

  這倒是真話!曹雪芹不由得答一句:「果然到了那地步,叫人不寒而慄。」

  「是不是!」曹震的神色,開始變得有些興奮了,「繡春的事,咱們得重新琢磨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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