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一二七


  「喔!」曹雪芹舒了一口氣,「煙瘴是指那些地方?」

  「雲貴兩廣,一共四省,扣足四千里計算。」方觀承又說:「馮大瑞願意到那一省,我可以替他關照直隸臬司。」

  「這得問他自己。」曹雪芹問道:「我想保定去看一看他;不知道外人能不能探監?」

  「這也沒有甚麼不可以;我替你寫封信,一定可以如願。你先請准了假再說。」

  在京的旗人,不能隨便離開京畿;但請假不過例行公事,無不准之理。曹雪芹急於想跟馮大瑞見面,興匆匆地去找曹震,說知其事,安排了派人護送;那知請假竟未獲准,不過說來卻是好意。

  「提調」姓楊,是內務府的主事,與曹家不算世交,他很懇切地對曹雪芹說:「這一次補考是來大人特為關照,已有人在背後說閒話了。如今補考結果還沒有揭曉,你又請假出京;倘或上頭要找你問一問話而找不到人,那是多不合適的一件事!而況你的理由是『訪友』也嫌太薄弱了。」

  「我去看朋友是件很要緊的事。」

  「甚麼事?」

  曹雪芹當然不能道破實情;一時無詞以對,只好怏怏然地退了出來,跟錦兒去商量。

  「這也不是太急的事。現在不過方師爺有這麼一個消息,等公事下來,得有一段日子。」錦兒又說:「而且,也用不著你去;你把你的意思告訴王達臣好了。」

  正在談著,曹震回來了,得知馮大瑞性命可保,也覺得欣慰;「要說地方舒服,自然是雲南跟廣東。最苦的是貴州。不過,」他說:「我倒覺得馮大瑞去貴州的好。」

  「這又是什麼道理?」錦兒問道:「貴州好在那兒?」

  「到貴州是條上進的路。」

  曹震的看法是,馮大瑞年輕力壯,又有一副好身手,正當在軍功上求個出身。貴州苗亂未平,是立功的好機會。貴州巡撫張廣泗,知人善任;馮大瑞欲求有所表現,不愁張廣泗不賞識,張廣泗是鑲紅旗漢軍;而鑲紅旗旗主是平郡王,由方觀承以平郡王府僚屬的身份,寫封信給張廣泗,就更有照應了。

  「這實在是一條路!只要他肯巴結,一個勝仗打下來,『保案』取得好看些,不但可以免罪,還能賞一道『獎劄』;軍營裡補缺也容易得很。」

  「那一來,」錦兒笑道:「繡春倒真的成了官太太了。」

  「怎麼?」曹震微感詫異,「繡春還是要嫁他?」

  「她說過了,」錦兒應聲而答:「生是馮家的人,死是馮家的鬼。」

  曹震臉上掠過一抹陰影,雖然淡薄,卻很複雜,彷佛有千種悵觸,萬般無奈似地。曹雪芹知道他對繡春餘情未斷;也想到繡春何以絕不願跟曹震見面的緣故;心中不免轉念,莫又為繡春帶來煩惱!

  這樣想著,打算說一兩句話,作為棒喝,讓他絕了念頭。那知他還在考慮措詞,錦兒卻已先開口了。

  「你不是說過,虧欠著繡春,但望能替她做件甚麼事才好。有這話沒有?」

  曹震愣了一下,方始回答:「有啊!怎麼樣?」

  「那末,我勸你替她做件事。」

  「有甚麼事我能替她做的?」

  「你只記著,她姓馮!」

  「馮」字說得很重,曹震臉上掛不住了。但有曹雪芹在,不便發作;只苦笑著說:「你想到那兒去了?」

  「但願我想得不對。好了,不提吧!」錦兒轉臉跟曹雪芹說:「到貴州去,倒不失為一條路子;不過也要他本人樂意。」

  曹雪芹心中一動,自我警惕;不但要馮大瑞自己樂意發往貴州,還要他樂意為皇家效力,方始可以免禍求福。這一層,得讓王達臣跟馮大瑞說清楚。

  「你寫封信吧!」錦兒說道:「大家都關心這件事;也好讓他們放心。」

  曹雪芹如言照辦,當時寫了信,是寫給馬夫人的,由曹震派專人送到通州。

  * * *

  除馬夫人以外,看了這封信的,有秋月、夏雲,還有繡春;她跟馮大瑞的事,終於到了可以無所避忌,公然商議的時候了。

  「繡春,是你自己的終身大事;你當著你嫂子自己說一句,我才能拿主意。」馬夫人又說:「我也實在想不明白,這是件好事,還是件傻事!」

  事實上繡春也多少有此感覺;不過她覺得別無選擇,不管這條路走得對不對,事到如今,萬無回頭之理,那就只有死心塌地、順其自然地走下去。

  「回太太的話,我沒有別的路走。」

  「你想過沒有,你也許一輩子隻擔個虛名兒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繡春心想;這也不過變相的遁入空門;夜雨秋燈,有個人可以想想,不強似心裡空落落地,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活著?

  「既然你已經想過,看來是心甘情願的了。不過,馮大瑞始終不曾答應;這是要兩廂情願的事。這一點你想過沒有?」

  繡春當然想過;但她所定的主意,卻有些怯於出口,欲言又止,吞吞吐吐,秋月忍不住鼓勵她說:「你有話儘管說;你不說,太太怎麼替你拿主意?」

  「我,」繡春很吃力地說:「我想去看他一趟;我想他不致於給我釘子碰。」

  馬夫人覺得她有些匪夷所思——既無父母之命,又無媒妁之言,當面鑼、對面鼓地「自媒」,話怎麼說得出口?

  於是馬夫人好奇地問:「你打算怎麼跟他說?」

  繡春想了想說:「我要問他:大家都知道我姓馮了;你怎麼說?」

  「這倒也乾脆!」馬夫人笑道:「換了你是馮大瑞,也不忍心說一句:我不要你。好吧,咱們商量辦喜事吧!」

  這喜事怎麼辦?秋月與夏雲心中的想法相同,新郎在系;只有新娘一個人,能成嘉禮嗎?

  可是馬夫人卻有盤算,她說:「這得花幾百銀子,在直隸臬各衙門打點好了;在起解以前,把馮大瑞保出來,完了花燭再上路。」

  這個辦法說來容易,但法例上辦得到嗎?秋月便說:「太太經得事多,想來知道有這樣的例子。」

  「我也是這麼想。例子原是人創出來的;王道不外乎人情,我想沒有甚麼不可以。」

  「而況,」一直不曾說話的夏雲接口:「還有那幾百銀子的力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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