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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五


  「這個人從前只識得利;利之所在,拚了性命要去鑽。現在有了身價,識得害了;於己有害的事,不免畏首畏尾。」潘清停了一下說:「兩害相權取其輕;想個甚麼法子嚇他一嚇,讓他識得利害?」

  這在強永年不是難事,立即獻上一計;潘清同意了,交代當晚就辦。

  當天晚上三更時分,文覺好夢正酣,忽然為一種怪聲所驚醒。他並不如世俗相傳,高僧以打坐代替睡眠,與俗家人一樣,長衾高枕,橫身而臥;此時將頭抬離枕上,凝神細聽:「蓬蓬、蓬蓬」,兩聲一頓,五次以後,怪聲消失了。

  在床前打地鋪的小沙彌,一樣也驚醒了;文覺便問:「你聽見了沒有?」

  「聽見了。」小沙彌答說:「聲音是從船底下來的。」

  「船底下?」

  「船底下。」小沙彌很有把握地,「我的身子還震了一下。」

  一個睡高鋪,褥子又厚,感覺自然不如打地鋪的來得真切。文覺不由得困惑,船底下怎麼會有聲音;也許是有一尾大魚,撞到了船底,但又何致於發生兩聲一頓的節奏?

  就這時,聽得後艙及船頭都有聲息,大概侍從與水手亦都已起身,在悄悄查問其事。文覺心生警惕,很快地作了個決定,只當沒有這回事,見怪不怪,其怪自敗。

  於是,他只輕輕拉開船窗,往外張望,月在中天,倒映入河,靜靜地毫無異狀,便將船窗依舊合攏,向小沙彌低聲說道:「沒有事;別理它!管自己睡好了。」

  睡不多久,忽聞鼓噪之聲;剛剛入夢的文覺,驚出一身冷汗,心裡浮起的第一個念頭是,果然出事了!可是,出了甚麼事呢?

  「點燭!」

  在小沙彌於臥艙與中艙燃點蠟燭時,文覺已從嘈雜的人聲中,得知是有一條船將要沉沒;有人落水——正在搭救。好端端地,如何半夜裡有船會沉?莫非失火了?這樣想著,急急推窗去望,但見燈籠火把,錯錯落落,卻無火光。文覺定一定神,掀被下床;已聽得中艙中有藍翎侍衛的聲音,為了表示從容,特為穿著整齊,拈了一掛御賜的奇南香的佛珠,慢慢步入中艙。

  侍衛行了禮說:「國師受驚了!」

  「我只記罣落水的人。」文覺問道:「都救起來了沒有?」

  「正在救,還不知道。」

  文覺到這時候才問到船,「好像有一條船沉了。」他問:「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派人去查問了;馬上就會有回音。」

  「沉的是條甚麼船?」

  「第一號伙食船。」

  這是文覺專用的伙食船;文覺不免著急,因為廚子老侯是個兩百斤重的大胖子,不識水性;這一落了水,很容易滅頂。

  「快去看看,老侯救起來了沒有?」文覺又說:「盡力救人;出力的都有賞。」

  侍衛答應著離船上岸,奔過去一看,人倒都救起來了;船卻已只有桅杆露出水面,在燈籠火把照耀之下,水面上飄浮著許許多多冬菇、木耳、筍乾、粉絲之類的食料。

  向落水被救的人,打聽沉船的經過,卻是言人人殊,有的說,突然之間從夢中驚醒,發覺船艙進水,除了喊「救命」之外,無路逃生;有人說,進水以前,感到船身震動;還有人說,曾聽到水下有異聲,彷佛斧頭在砍船底。

  「那不是有人在鑿船嗎?」藍翎侍衛搖頭不信,「決不會有的事,聽都沒有聽說過。」

  * * *

  聽完報告,文覺心裡明白,船不但是鑿沉的,而且知道是誰鑿的船;想起兩聲一頓的「蓬蓬」之聲,不由得打了個寒噤。

  「等天亮了,你稍為留點神;白天來過的那個姓潘的老頭兒,還會來;一來就領他來見我。」

  藍翎侍衛答應著,一直在碼頭上等候;到中午方始等著,急忙迎上去說:「你老這會兒才來,國師交代過了,請上船吧。」

  潘清點點頭,用嘉許的眼色看了一下強永年;然後踏上跳板,進了中艙,第一句話是:「國師受驚了!」

  「二十多年的交情,給我來這麼一手!宣亭,這也未免太難堪了吧?」

  「我是特為來請罪的,約束不嚴,難辭其咎。人已經查明白了,是不是送過來,請國師處治?」

  文覺心想,「光棍好做,過門難逃」,潘清明知道他不願張揚此事,卻故意這麼說,正就是所謂「打過門」,不免有啼笑皆非之感。

  「好了!潘三哥,請你用『家法』處置好了。」文覺換了一副神色,誠懇而無奈,「那件案子,我不是不肯幫忙;是怕不止於徒勞無功,而幾有害無益。」

  「怎麼會有害無益?」

  「你知道的,這些案子專歸李制軍料理;此人的專橫跋扈,你當然明白。如果知道我干預了這件事,一定會報復。」文覺又說:「不是報復我,是報復漕幫;甚至反而加重、加速來辦這一案,那不是愛之適足以害之。」

  潘清一時無法分辨他的話是由衷之言,還是飾詞推託?不過,就算他是真心話,亦是過慮——直隸總督李衛那裡,有馬空群在,不必耽心。

  他本想說:李制軍那裡,另有門路,可保無虞。轉念一想,這話不妥;當今得寵的一班人,內則張廷玉、鄂爾泰;外則田文鏡、李衛,還包括文覺在內,莫不鉤心鬥角,無時無刻不在找機會打擊別人。如果透露了李衛那裡的一條門路,說不定就給了文覺攻擊李衛的一樣武器。還是不說破為宜。

  於是他故作遲疑,皺了一會眉方始答說:「國師顧慮得是。不過,我想一想這個險還是不能不冒,就拿昨天晚上的事來說,我事先一再關照,不可輕舉妄動,結果還是壓不住。如今空言無補,非得見真章不可。只要去做,盡人事而後聽天命;有害無益,也只好認了。」

  「說到這一層,我倒要請教,你之所謂『做』,是不是指托我營救而言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那末,你托了我沒有;以及我營救了沒有,大家從何而知?」

  「自然有法子。」

  「甚麼法子?」文覺說道:「你我如今所談,真所謂『法不傳六耳』;沒有人能知道你我談的什麼!」

  「不!有很靠得住的法子;只要國帥肯密奏請皇上開恩,不管皇上怎麼批,大家都感激國師的。」

  文覺沉吟著,突然抬起眼來,有些不信似地說:「你們在皇上左右,安得有人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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