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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四


  「你知道的,這些案子專歸李制軍料理;此人的專橫跋扈,你當然明白。如果知道我干預了這件事,一定會報復。」文覺又說:「不是報復我,是報復漕幫;甚至反而加重、加速來辦這一案,那不是愛之適足以害之。」

  潘清一時無法分辨他的話是由衷之言,還是飾詞推託?不過,就算他是真心話,亦是過慮——直隸總督李衛那裏,有馬空群在,不必耽心。

  他本想說:李制軍那裏,另有門路,可保無虞。轉念一想,這話不妥;當今得寵的一班人,內則張廷玉、鄂爾泰;外則田文鏡、李衛,還包括文覺在內,莫不鈎心鬥角,無時無刻不在找機會打擊別人。如果透露了李衛那裏的一條門路,說不定就給了文覺攻擊李衛的一樣武器。還是不說破為宜。

  於是他故作遲疑,皺了一會眉方始答說:「國師顧慮得是。不過,我想一想這個險還是不能不冒,就拿昨天晚上的事來說,我事先一再關照,不可輕舉妄動,結果還是壓不住。如今空言無補,非得見真章不可。只要去做,盡人事而後聽天命;有害無益,也只好認了。」

  「說到這一層,我倒要請教,你之所謂『做』,是不是指託我營救而言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那末,你託了我沒有;以及我營救了沒有,大家從何而知?」

  「自然有法子。」

  「甚麼法子?」文覺說道:「你我如今所談,真所謂『法不傳六耳』;沒有人能知道你我談的什麼!」

  「不!有很靠得住的法子;只要國帥肯密奏請皇上開恩,不管皇上怎麼批,大家都感激國師的。」

  文覺沉吟著,突然抬起眼來,有些不信似地說:「你們在皇上左右,安得有人?」

  「不!」潘清急忙答說:「怎麼敢說在皇上左右安下人?只不過皇上左右,有一兩個人很肯幫漕幫的忙而已。」

  儘管潘清否認,但事實是很明白的,潘清的耳目,已達御前;文覺認為這件事寧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——為黃象等人乞恩,可能碰一個釘子;但如吝於此一奏,除非不經運河,不然就會跟廚子老侯一樣,深夜落水。兩害相權取其輕,只好硬著頭皮準備碰釘子了。

  「好吧,宣亭,你的事我不能不辦;今晚上我就出奏。既然你在皇上左右有人,我的密摺上是怎麼說的,你當然會知道;我亦何須用別樣法子證明我不負所託。」文覺又說:「事之成否不可知;不成功你可別誤會!」

  「那裏!我剛才說了,只要國師肯密奏,不管皇上怎麼批,大家都感激國師的。」

  「感激不必!」文覺冷冷地說:「只求手下留情。」

  ▼第十六章

  看樣子文覺決不敢口是心非,但他的密奏中到底如何建議,卻仍是一個謎。潘清深知文覺詭計極多,不看到他的原奏是不能放心的;好在沿運河的「車船店腳牙」都有聯絡,想看一看文覺的密摺,不是一件太難的事。

  這件事自然交給強永年去辦。漕船在山東一共十幫半;濟寧州屬於東昌幫,當家叫馬玉盛,交遊廣闊,足智多謀;強永年跟他商量,他拍胸擔保,不出兩天,就可以弄到密摺的抄本。

  果然,第三天上午將抄本送來了;「怎麼弄到手的?」他問。

  「那還不容易?摺差總要住店,總要睡覺;把他的摺匣偷出來,抄完了送回原處,誰知道動過手腳?」

  可惜抄得不夠清楚,但無礙於原意;從抄本可以發現,文覺負有探求民隱、考察官吏的秘密任務。當然,這些不是強永年所關心的;他只注意最後一段,說一路查訪漕幫,安分忠順,實心奉公,皆為漕幫首領潘清嚴於約束之功。如黃象等人,偶萌異心,迫令自首,聽候國法治罪,無異大義滅親;但幫中只有少數人對潘清不能諒解,說他處置過嚴。

  同時聽說黃象等人,亦已深悟前非,表示自知罪無可逭,想重新做人而不能,希望幫中弟兄,勿蹈他們的覆轍。

  敘到此處,急轉直下,文覺這樣寫道:「以臣愚見,此輩竟可不殺。倘蒙皇上恩出格外,在潘清公義私情,兩俱得全,自必感激天恩,分外效忠;而漕幫中不諒其首領之憾,亦得渙然冰釋,且感於皇上天高地厚之仁,相互規勸,務必謹守皇上法度,亦為意中之事。」不過,「倘或逕予開釋,亦嫌於國法有虧;準情酌理,似可充軍烟瘴極邊。」

  「寫得很切實。」潘清頗為滿意,「我想一定會准。」

  「是!」強永年問道:「是不是要跟保定方面聯絡一下,讓他們知道有這回事,好有個準備。」

  「應該。不過,文覺在密摺中所說的話,一句不能透露。你只說,我見過文覺,他答應一定幫忙就是。」

  ***

  曹雪芹病癒能出門的第一天,就去看了方觀承,率直地談到馮大瑞的案子;想要知道,方觀承有沒有可以為力之處?

  「雪芹,」方觀承正色道:「這些事不是你該問的!病體初癒,宜乎好好修養;你別忘了,你還有切身的正事。」

  所謂「切身的正事」,自是指補考而言。他人出於關切之意,正言規勸;曹雪芹雖覺掃興,仍不能不表示接受。

  「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;你只看著你那個朋友,是不是橫死的骨相,便知過半矣!」

  聽得這話,曹雪芹想起方觀承落魄之時,曾經以賣卜看相餬口;心中一動,隨即問道:「方先生,一個人的窮通富貴,是不是可以從他親族的骨相中看得出來?」

  「豈止親族?即便隨從身上,亦可以印證而得。」

  「喔——」曹雪芹大感興趣,「請方先生開示其中的道理。」

  「我舉個例,你就明白了。」

  所舉的例是宋真宗的故事。殘唐五代,篡弒相尋,禍福無常,因而星相之術,大為流行,到了宋朝,此風不改,宋太宗曾延一術士,為所有的皇子看骨相、占福澤,作為他立儲的參考。這個術士遍相諸王,說「三大王大貴。」宋朝稱皇子為大王;三大王即皇三子,也就是後來的真宗。有人問此術士,何以見得「三大王大貴」?他說他發現「三大王」門下的廝養卒,居然亦不乏出將入相的貴人;僕猶如此,其主可知?

  這個故事袪除了曹雪芹的憂慮;回到曹震家,一進上房遇見秋月,她奇怪地問道:「甚麼事這麼高興?好一陣子沒有見過你的笑容了。」

  「是嗎?」曹雪芹摸著臉說:「我今天才算放心;馮大瑞決不會死。」

  「怎麼?」秋月知道他這天出門,欲辦何事,所以這樣問說:「是方師爺許了你,一定救馮大瑞?」

  「不!他沒有許我;反勸我別管。不過,他說的話很有道理;也很像是暗示。」

  「暗示馮大瑞不致於送命?」

  「似乎有那麼一點意思。」曹雪芹將跟方觀承見面的情形,都告訴了她;接下來說他的心得,「馮大瑞不像是橫死的人;繡春又那裏有寡婦相?」

  「說得倒也是。」秋月點點頭。

  「你那天告訴我,說繡春已經打定了主意,生是馮家人,死是馮家鬼;這一層,太太知道不知道?」

  「知道。」

  「那麼太太怎麼說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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