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一二四


  「我該怎麼說?」

  「你向來急人之急——」

  「你錯了。」秋月打斷他的話說:「繡春自己都不急,旁人急甚麼?」

  「怎麼?」曹雪芹越覺困惑,「她不急?她是想開了,還是怎麼著?」

  「大概她已經打定主意了,馮大瑞的一條命,如果逃不出來,她替他守望門寡;是充軍呢,那怕十年、八年她都等著他。」

  曹雪芹怔怔地聽完,想了又想,才吐了句話出來:「這倒也好!心安理得。」

  * * *

  如果不是陳列在船頭上的高腳牌中,有一面金字大書「勅封文覺國師」,沿路誰也不會相信一個和尚會如此威風!

  未到濟寧州,閘上已經「戒嚴」,莫說民舟,即便官船,亦得遠遠避開,以便國師過閘。地方大員由東河總督朱藻、副總督高斌帶頭,率領兵備道、濟寧州知州,所屬金鄉、嘉祥、魚台三縣知縣,以及州同、州判、管河主簿等等,一早就在北門外接官廳上等候,前導及裝載護送兵丁的船隻,陸陸續續都巴過閘;到得近午時分,遙遙望見高出群舟的一道帆影,桅杆上高懸一面垂著飄帶的三角旗,知道文覺快到了。

  果然,堤塘上一撥一撥探馬來報:國師船過何處。漸行漸近,旗上的字也看得清楚了,是「奉旨南嶽拈香」六個大字。不稱「進香」而稱「拈香」,表示他此行是皇帝的代表;也是「欽差」的身份。

  遇到欽差過境,地方大吏照例要「請聖安」;但欽差是個和尚,不倫不類,似乎褻瀆了朝廷的體制。而且文覺架子極大,等閒不願露面,所以儘管朱藻、高斌率領屬下在碼頭跪接,船上卻是毫不理會,一直過閘泊船,才將朱藻、高斌請到船上,傳了皇帝有關河務及地方治安的口諭,隨即啟碇又走。

  正在解纜抽跳板時,「三老太爺」帶著強永年趕到了;強永年高叫一聲:「投帖!」

  船頭上在指揮水手操作的是一名藍翎侍衛,怒目叱斥:「大呼小叫的幹甚麼!你是甚麼人?」

  「小的姓強。敝下跟國師三十年的交情;有件機密大事面報國師。麻煩侍衛老爺通報一聲;也許國師正等著敝下呢?」

  最後的一句話將那侍衛唬住了,一面從強永年手裡接拜匣;一面問道:「貴上尊姓?」

  「潘。」

  「在那裡?」

  「喏。」強永年手一指。

  那侍衛抬眼望去,是個枯乾瘦小、花白鬍子的糟老頭兒;心裡不由得疑惑,莫非是打抽豐的。但看強永年服飾整齊,氣概軒昂;其僕如此,其主似乎不是等閒人物。當即問道:「貴上是甚麼身份?」

  「請侍衛老爺把拜匣遞上去就知道了。」強永年含笑回答。

  那侍衛沉吟了一下,默默地踏進船艙;不道文覺已從船窗中看到了這些情形,打開拜匣看名帖上寫的是「愚弟潘清」,隨即吩咐:「請潘居士上船。」

  不但請上船,而且是摒人密談,「宣亭,」文覺仍如三十年前,只喚潘清的別號,「你的來意我猜得到;老實說,我無能為力。我們弟兄今天敘一敘契闊,不談公事。」

  「我談的是私事。」潘清拿話宕了開去,「廿幾年不見,貴為國師,可羨之至。」

  「你不也一樣?『三老太爺』這個尊稱,傳遍江湖,非同小可。」

  「就是這個稱呼,逼得我不能不老著臉,來替小輩求情。國師,我的來意你已經知道了,我也不必多說:千言並一句,你只算饒我一條命。」

  「言重,言重!我那裡有決人生死的神通?」

  「這是國師的話呢;還是文和尚的話?」

  文和尚是當年潘清對他的稱呼,貧賤之交,不當矯飾;如果貴為國師,開口官腔,便是不念舊情——交情中還有恩惠;文覺未祝發為僧時,嫖賭吃喝,四字皆全;潘清只要有錢,大把抓給他,卻從未問過他一句,錢用到何處去了。這樣的交情,如果已經忘卻,潘清打算起身就走;但料他還不致如此。

  果然,文覺笑道:「我原是文和尚;是你自己開口國師、閉口國師。閒話少說,我請你喝酒;不過只有葡萄酒。」

  說著,他合掌輕擊,隨即從後艙中出來兩個唇紅齒白,年可十四、五的小沙彌;照他的吩咐,備了素齋和葡萄酒,把杯敘舊。

  這一談起來就遠了;潘清只略略敷衍了一會,找個空隙說道:「提到當年,三天三夜說不完;言歸正傳吧!這件事到底怎麼樣,我只聽你一句話。」

  「這麼大一件事,那裡是一句話談得完的?」文覺沉吟了一會說道:「先把案子壓下來,如何?」

  「壓到甚麼時候?」

  「等我從衡山回京再說。」

  「那起碼得三個月工夫,夜長夢多;你又遠在湖南,不免鞭長莫及。還是眼前就作個了斷吧!」

  「沒有那麼容易。」文覺不住搖頭,「你讓我想一想。」

  「國師,」潘清說道:「我還是稱你國師;一國之師,應當謀國。這件事慢慢傳開去了,越傳得久,越難壓得住;到時候,我一條命不足惜,就怕一條運河,處處風波。那一來,你就對不起皇上了。」

  一聽這話,文覺那張瘦削蒼白,不大有表情的臉,泛出紅色;顯然地,他心裡已起了波瀾。

  「我告辭了——」

  「慢點!宣亭。」文覺攔住他問:「照你打算,這一案怎麼結?」

  「上天有好生之德。」

  「你是說,把他們都放掉?」

  「這——」潘清是不第的秀才,文謅謅地答說:「固所願也,不敢請耳。」

  「你說得不錯,我也不敢這麼奏請。」文覺又說,「這件事要遮得密不通風;不死也要長系。」

  潘清心想在監獄中囚禁一輩子,與死何異?直隸總督衙門原有充軍之議;看來只好退而求其次了。

  「長系仍不免出事;要知道,監獄裡亦可以開香堂,倒不如把他們送到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為妙。」

  文覺沉吟了好一會說:「我今天不走。你明天上午來聽回音。」

  潘清答應著告辭上岸,與強永年回到濟寧西門外三清觀下榻之處,談論文覺的態度;強永年無可置喙,只有靜聽的份兒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