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一二三


  「也行!給我一塊。」

  保住一面從荷包裡掏了幾塊檳榔給他;一面說道:「發題了。你坐著,我替你帶張題紙回來。」

  於是,曹雪芹嚼著檳榔閉目養神;那雙眼越來越澀重,簡直有些睜不開,索性肘彎撐桌,雙手扶頭,裝作頭疼的模樣。等保住取了題紙回來,他輕聲囑咐:「你別讓我睡著了!留意叫醒我。」

  「怎麼回事?」保住詫異地問:「莫非一夜沒有睡?為甚麼?」

  「別跟我嚕蘇。」

  其時題紙已經散發完竣,只聽監試官大聲吆喝:「別交頭接耳了!靜下心來做文章。」

  話雖如此,仍有人在小聲接近;曹雪芹聽鄰座的同學在問:「『天街小雨潤如酥,得如字』,這詩題該怎麼命意啊?」

  「雨潤如酥是春雨——」

  「春雨」二字入耳,曹雪芹心頭一震;剎那間,無數往事,奔赴心頭,隨之而來的是無邊的惆悵,攪得他腦袋昏昏沉沉地,真個支援不住了。

  「芹二哥、芹二哥!」是保住的急促的聲音;曹雪芹同時發覺他在推他,「你幹嗎掉眼淚?」

  曹雪芹一驚,睜開眼來,視線是模糊的;這才知真的是掉了眼淚,趕緊又閉上眼,用手背拭去淚痕,重新睜開,用雙手扶住桌沿,挺起胸來,自我振作。

  定睛細看題紙,八股文的題目是「學而一章」;這是個很容易發揮的題目,但曹雪芹腦中空落落地,只有茫然之感。再看詩題的韻腳「得如字」,竟記不起「如」字是在「六魚」還是「七虞」了。

  再又想到方觀承,如今不但簡在帝心,而且頗受皇四子寶親王的賞識;銜頭雖只是七品的內閣中書,卻參與軍國大計,為鄂爾泰所倚重,照常理來說,馮大瑞的案子,他一定深知始末,從中有可以調護之處。何以早不曾想到去托他,豈非坐失良機?

  這種種鬱悶煩惱,一起堆在心頭,終於使他無法支持,一時頭暈目眩,冷汗淋漓;左右專心構思的同學,沒有發覺他的神情有異,卻讓監試大臣之一的來保看到了。

  這來保也是正白旗包衣出身,與曹家世交。他有一樣特別的本事,善於相馬;當「老王爺」訥爾蘇管理上駟院時,實際上是來保以內務府總管的身份,掌理一切,平時常在平郡王府行走,與曹家老幼都很熟。

  「雪芹,你怎麼啦?」

  曹雪芹本管他叫「來爺爺」,但此時卻不便如此稱呼,「回大人的話,」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回答:「胸口很不舒服,想吐。」

  看他臉色蒼白,額上是豆大的汗珠;來保很快地從荷包裡掏出一塊紫金錠,往他嘴中一塞,同時說道:「我派人送你回學舍。等病好了補考吧!」

  於是喚來兩名蘇拉,將曹雪芹掖了出去,送回學舍;有個叫吉善的滿教習,深通醫理,當時來替他診了脈,開了一服發汗的藥,叮囑蒙頭大睡不可吹風。

  曹雪芹一夜未睡,正好找補;一覺醒來,遍體淋漓,但神清氣爽,外感的風寒,都在這一身大汗中消失了,只是一身濕透了的小褂袴裹著,非常難受,一掀重衾,起身更衣。誰知這天傍晚,天時已經突變,氣溫驟降;等他下床發覺,陰寒砭膚,汗液即時盡收;心知不妙,已自不及,當夜反復,高燒不退,來勢頗為兇猛。

  在昏瞀之中,依稀感覺被挪了地方;等到神智稍為清醒,發現錦兒,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。

  「你是怎麼了?真把人嚇壞了!」錦兒摸著他的前額說:「燒是退了些。」說著,一手端茶,一手托起他的頭,將茶杯送到他的唇邊。

  喝了有大半杯茶,滋潤了咽喉,曹雪芹才能開口,「我是怎麼回來的!」他問。

  「學裡來通知了,派人把你接回來的。」

  「哪是多早晚的事?」

  「昨兒中午。」錦兒答說,「一晝夜昏迷不醒;虧得震二爺還沉得住氣,若是告訴了太太,那就不知道會急成甚麼樣子了!」

  一提到馬夫人,曹雪芹孺慕之情,油然而生,恨不得即時能在膝下。他很奇怪,這是從未有過的事;想到有人說過,病中格外容易思親,這份況味此刻算是體味到了。

  「好端端地,怎麼一下子得了病。」錦兒又說:「大夫問我,我怎麼說得上來?大夫說:望聞問切四個字都做到了,開方子才容易,病也好得快些。」

  「先是感冒,服了藥出了一身大汗,已經好了;不想起來換衣服招了涼,當時冷得打哆嗦,汗都收了進去,知道不好,已經晚了。」

  「這是風寒入骨!你也太不小心了。」錦兒又問:「感冒是怎麼起的呢?」

  曹雪芹不願意說實話,「我也不知道。」他問:「大夫怎麼說?得幾天才能好?」

  「大夫說病不輕,千萬要小心,別弄成個傷寒……。」錦兒突然頓住;她有些懊悔,這話不宜於對病人說;因而改了安慰的語氣:「你也別著急!學裡已准你補考,沒有甚麼放不下心的事;你只安心養你的病好了。」

  曹雪芹心想,怎麼沒有放不下心的事?沉吟了一會說:「最好讓秋月來一趟。」

  「我也有這個意思;我怕我一個人照應不過來。既然你也這麼說,我打發人去接她。」

  這一來勢必驚動了馬夫人,由秋月陪著來探望愛子;幸而請的大夫高明,病勢已無大礙,馬夫人可以放心。曹雪芹在母愛煦育之下,病好得很快。只是母親整天陪在病榻前面,無法跟秋月談馮大瑞的事,不免煩悶。

  這天是季姨娘跟鄒姨娘,打發人來接馬夫人去盤桓;秋月由於曹雪芹的示意,托詞身子不爽,讓錦兒陪著馬夫人去作客,這才讓曹雪芹有了個談心事的機會。

  「你知道我這病是怎麼起的?」

  一聽他弦外有音,秋月便說:「你自己告訴我吧!」

  及至聽他細細說完,秋月想責備他行事荒唐,丟下有關自己前程的考試不管,卻為他人去奔走,未免熱心過度。但話到口邊,終於又忍住了。

  「方師爺一定回來了。」曹雪芹說:「怎麼能見他一面才好。」

  「你別胡思亂想了!自己身子要緊;靜下心來養病是正經。」秋月又說:「繡春的事太太說了,誰也管不了,只能聽天由命。我也想過,世界上原有些無可奈何的事;盡人事而後聽天命。你對馮大瑞跟繡春已經盡到了心意,大可把他們丟開了。」

  「咦!」曹雪芹大為詫異,「這話不像是你說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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