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一二一


  聽得這一說,曹雪芹大感興奮;美酒佳餚都已無心品嘗,急於要趕進城去。但天色已晚,不便特為到平郡王府去找方觀承;而這一夜一直在想的是,如何婉轉為馮大瑞請命?既怕方觀承不肯管閒事;又怕自己人微言輕,還不足以為人乞命。就這樣擾攘通宵,把官學考試的事,丟到九霄雲外了。

  考試就在明日,一共兩天,頭一天一篇八股文、一首五言八韻的試帖詩;第二天一篇限八百字以內的策論。卯正點名,辰初給卷;曹雪芹夜半在枕上計算時間,從咸安宮到平郡王府,來回不過一個時辰,加上等候交談的時間,最多花費一個半時辰。宮門丑正啟鑰,到卯正有兩個時辰的工夫,見了方觀承趕回來,誤不了點卯,何不就去一趟?

  想停當了,心就定了;夢意漸生而怕睡失忽了,耽誤辰光,索性悄悄起床漱洗,穿戴整齊,坐在椅上假寐。矇矓中聽得鼓打四更,陡然驚起;推出門去,但見涼月在天,露下無聲。撲面西風,吹散了殘餘的睡意;月光下掏出表來一看,已是丑初二刻,不敢耽擱,出西華門逕投石駙馬大街平郡王府。

  到時正好寅正。平郡王府大門未開,東角門卻是終年不關的;門上名叫趙勝,一見訝然,「芹二爺這麼早!」他問:「是有甚麼急事?」

  「我來看方師爺。」曹雪芹問:「還沒有上衙門吧?」

  「方師爺到保定去了。」

  這句話真洩氣,曹雪芹頓覺雙腿發軟;定定神問道:「是公差?那一天走的?」

  「昨兒走的。聽說是替鄂中堂去辦事;得有五六天才能回來。」

  撲一場空,無話可說;急急又趕回咸安宮,點名總算未誤,但一夜未睡,來回奔波,疲累加上掃興,精神極壞,幾乎坐都坐不住了。

  「芹二爺,」跟他坐在一起的保住,低聲問說:「你是怎麼啦?」

  「沒有甚麼。」曹雪芹懶得回答,只問:「有荳蔻沒有?」

  「沒有荳蔻,有檳榔;要不要?」

  「也行!給我一塊。」

  保住一面從荷包裏掏了幾塊檳榔給他;一面說道:「發題了。你坐著,我替你帶張題紙回來。」

  於是,曹雪芹嚼著檳榔閉目養神;那雙眼越來越澀重,簡直有些睜不開,索性肘彎撐桌,雙手扶頭,裝作頭疼的模樣。等保住取了題紙回來,他輕聲囑咐:「你別讓我睡著了!留意叫醒我。」

  「怎麼回事?」保住詫異地問:「莫非一夜沒有睡?為甚麼?」

  「別跟我嚕囌。」

  其時題紙已經散發完竣,只聽監試官大聲吆喝:「別交頭接耳了!靜下心來做文章。」

  話雖如此,仍有人在小聲接近;曹雪芹聽鄰座的同學在問:「『天街小雨潤如酥,得如字』,這詩題該怎麼命意啊?」

  「雨潤如酥是春雨——」

  「春雨」二字入耳,曹雪芹心頭一震;剎那間,無數往事,奔赴心頭,隨之而來的是無邊的惆悵,攪得他腦袋昏昏沉沉地,真個支持不住了。

  「芹二哥、芹二哥!」是保住的急促的聲音;曹雪芹同時發覺他在推他,「你幹嗎掉眼淚?」

  曹雪芹一驚,睜開眼來,視線是糢糊的;這才知真的是掉了眼淚,趕緊又閉上眼,用手背拭去淚痕,重新睜開,用雙手扶住桌沿,挺起胸來,自我振作。

  定睛細看題紙,八股文的題目是「學而一章」;這是個很容易發揮的題目,但曹雪芹腦中空落落地,只有茫然之感。再看詩題的韻腳「得如字」,竟記不起「如」字是在「六魚」還是「七虞」了。

  再又想到方觀承,如今不但簡在帝心,而且頗受皇四子寶親王的賞識;銜頭雖只是七品的內閣中書,卻參與軍國大計,為鄂爾泰所倚重,照常理來說,馮大瑞的案子,他一定深知始末,從中有可以調護之處。何以早不曾想到去託他,豈非坐失良機?

  這種種鬱悶煩惱,一起堆在心頭,終於使他無法支持,一時頭暈目眩,冷汗淋漓;左右專心構思的同學,沒有發覺他的神情有異,卻讓監試大臣之一的來保看到了。

  這來保也是正白旗包衣出身,與曹家世交。他有一樣特別的本事,善於相馬;當「老王爺」訥爾蘇管理上駟院時,實際上是來保以內務府總管的身份,掌理一切,平時常在平郡王府行走,與曹家老幼都很熟。

  「雪芹,你怎麼啦?」

  曹雪芹本管他叫「來爺爺」,但此時卻不便如此稱呼,「回大人的話,」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回答:「胸口很不舒服,想吐。」

  看他臉色蒼白,額上是豆大的汗珠;來保很快地從荷包裏掏出一塊紫金錠,往他嘴中一塞,同時說道:「我派人送你回學舍。等病好了補考吧!」

  於是喚來兩名蘇拉,將曹雪芹掖了出去,送回學舍;有個叫吉善的滿教習,深通醫理,當時來替他診了脈,開了一服發汗的藥,叮囑蒙頭大睡不可吹風。

  曹雪芹一夜未睡,正好找補;一覺醒來,遍體淋漓,但神清氣爽,外感的風寒,都在這一身大汗中消失了,只是一身濕透了的小褂袴裹著,非常難受,一掀重衾,起身更衣。誰知這天傍晚,天時已經突變,氣溫驟降;等他下床發覺,陰寒砭膚,汗液即時盡收;心知不妙,已自不及,當夜反覆,高燒不退,來勢頗為兇猛。

  在昏瞀之中,依稀感覺被挪了地方;等到神智稍為清醒,發現錦兒,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。

  「你是怎麼了?真把人嚇壞了!」錦兒摸著他的前額說:「燒是退了些。」說著,一手端茶,一手托起他的頭,將茶杯送到他的唇邊。

  喝了有大半杯茶,滋潤了咽喉,曹雪芹才能開口,「我是怎麼回來的!」他問。

  「學裏來通知了,派人把你接回來的。」

  「哪是多早晚的事?」

  「昨兒中午。」錦兒答說,「一晝夜昏迷不醒;虧得震二爺還沉得住氣,若是告訴了太太,那就不知道會急成甚麼樣子了!」

  一提到馬夫人,曹雪芹孺慕之情,油然而生,恨不得即時能在膝下。他很奇怪,這是從未有過的事;想到有人說過,病中格外容易思親,這份況味此刻算是體味到了。

  「好端端地,怎麼一下子得了病。」錦兒又說:「大夫問我,我怎麼說得上來?大夫說:望聞問切四個字都做到了,開方子才容易,病也好得快些。」

  「先是感冒,服了藥出了一身大汗,已經好了;不想起來換衣服招了涼,當時冷得打哆嗦,汗都收了進去,知道不好,已經晚了。」

  「這是風寒入骨!你也太不小心了。」錦兒又問:「感冒是怎麼起的呢?」

  曹雪芹不願意說實話,「我也不知道。」他問:「大夫怎麼說?得幾天才能好?」

  「大夫說病不輕,千萬要小心,別弄成個傷寒……」錦兒突然頓住;她有些懊悔,這話不宜於對病人說;因而改了安慰的語氣:「你也別著急!學裏已准你補考,沒有甚麼放不下心的事;你只安心養你的病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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