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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二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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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!那位老太太覺得不值。」王達臣接著又說:「她活到八十歲才去世;嚥氣之前,告訴她繼承的兒子說:一座貞節牌坊抵不得幾十年的苦;後世如果有年輕喪夫的,不必守節。芹二爺,你說這位老太太的話錯了沒有?」 「自然不錯。不過,我覺得繡春跟她的情形不一樣。」曹雪芹自覺詞窮,便先把話宕了開去,「這件事得好好商量。好在眼前還不急,且等大瑞的案子有了結果再說吧!」 「是的。只好這樣。」王達臣又問:「芹二爺甚麼時候回通州?」 「總得一個月以後。」曹雪芹答說:「我們快要考了;我得靜下心來看看書。」 *** 咸安宮官學的章程,入學五年,欽派大臣考試,取中一等派為九品筆帖式,那就像漢人中了進士一樣,是個絕好的出身;取中二等派為庫使或庫守,雖無品級,也是很好的差使。倘如取在三等,那就得看年齡了,年輕還可以留在官學肄業;否則便休學回家,依舊是白身。 「你務必要爭氣;好好兒看看書!」錦兒勸他,「總要取中了才好;如果落在三等,就白吃五年辛苦了。」 「書不會白讀的;談不到白吃辛苦。」 「話不是這麼說!取在三等,甚麼出身都沒有,將來派你到護軍營當個小兵,你受得了嗎?」 只要有人照應,還不致於去當小兵;不過曹雪芹知道她意在激勵,笑笑答說:「你放心好了!我就不看書,也不致於取不上。」他又問說:「馮大瑞的事,不知道怎麼樣了?」 「你別為這個分心!有消息自然會告訴你。」 錦兒仍是不住口地絮絮相勸,提到「老太太」;又提到「四老爺」;最後提到震二奶奶,曹雪芹卻不能不警惕;同時也記起許多往事,如烟如夢,飄渺難記,只有對他的期許之意,彷彿言猶在耳,記得非常清楚。 「她的生日不快到了嗎?」 「還有半個月。」 「半個月,」曹雪芹計算了一下說:「那時候考完該發榜了;我一定弄個『一等』來祝她的冥誕。」 「對了!要這樣才不枉她對你的一片心。」錦兒停了一會又說:「我跟你說吧,二奶奶對甚麼人都帶三分假,那怕老太太、太太,她一樣也有使手腕的時候;唯獨對你,可真是把你當同胞手足看待。」 聽這一說,曹雪芹不由得發了奮;一言不發,起身要走。 「你上那裏去?」 「我到琉璃廠去選幾枝好筆,調兩壺墨漿。作得好,還要寫得好。」 *** 選好筆墨,曹雪芹有些拿不定主意,又想回學舍去理書;又想找朋友去聊天喝酒。正在漫無目的地走著,忽然聽得有人在喊「秦二爺!」 聲音很熟,旋即想了起來,不是「秦」,是「芹」;韓道士在招呼他。 果然,等他回過頭去,韓道士問道:「從那裏來?」 「買了一點兒筆墨。」曹雪芹心想,這不是消遣黃昏很好的一個伴侶;便即說道:「道長,我冒昧請問,動不動五葷?」 「我是『火居道士』。」 「那好!想奉邀小酌;道長看那裏酒好?」 「芹二爺想喝好酒,那算是找對人了。來,來,」韓道士一把攥著他的手臂說:「我有漕船上帶來的好花雕;還有茶油魚乾、天目山的冬筍;這些東西只有你配享用。不過,我有件事奉求。」 「不敢當。」曹雪芹笑道:「無功不受祿,能替道長辦件甚麼事,喝你的好酒才安心。」 「那就請吧!」韓道士說:「想請你寫副對子。不忙,不忙;先喝酒。」 韓道士將曹雪芹延入廟中,先沏了茶,轉身而去;卻久久不見人影,但有烹調的香味,隨風飄至,尋到廚下,只見韓道士正在忙著。 「早知如此,我該先做對子。」曹雪芹問道:「要副甚麼樣的對子?」 「回頭跟你談。我馬上就好了。」 等他回到廳上,韓道士接踵而至,擺上酒菜,相將落座;喝酒閒談,談的不是對子而是馮大瑞。 「喔,道長,我倒有個好消息告訴你;也許你已經知道了,馮大瑞那一案有了意外的轉機;是出現了一個想不到的救星。」 「是誰?」 「有個具大法力的和尚,叫文覺,道長聽說過沒有?」 一說到文覺這個名字,韓道士的表情很不好看,鄙夷之中帶著些不信任的意味。這在曹雪芹倒並不感到意外;知道文覺其人的,常表現出這樣的鄙薄;但韓道士一開出口來,卻使得曹雪芹驚愕不止。 「我不明白,三老太爺怎麼會跟這個和尚去打交道?尤其是拿這件事去託他,不是與虎謀皮嗎?」 可想而知的,「與虎謀皮」這句成語中,別含深意,曹雪芹當然要追問;他的措詞很率直:「道長,三老太爺何以不能跟他打交道?又何以見得是與虎謀皮?」 韓道士看了他一眼,沒有作聲;只低著頭喝酒。曹雪芹雖看不到他的臉色,但卻能猜到心裏,其中定有一段秘密,輕易洩露,可能會惹是非,所以他在躊躇。 於是他說:「道長,我們相交雖淺,相知不淺;『法不傳六耳』,我識得事情輕重。」 「我不是不肯告訴你;我在想一件我不明白的事。翁錢二祖的性命,一半是送在這個和尚手裏的;三老太爺不應該不知道,怎麼去跟他低頭呢?而況託他搭救的是,要報師仇的翁錢二祖的弟子,他肯幫忙嗎?」 原來「與虎謀皮」是這樣的意思!曹雪芹明白了其中的緣故,卻有一種與韓道士不同的想法,「不是有一句話:『光棍只打九九,不打加一?』也許,」他說:「三老太爺以此期望文覺,亦未可知。」 韓道士想了一下說:「這也是一種說法。不過,據我所知,除了極少數的幾個人以外,他是甚麼人的交情都不賣的;三老太爺的話,未必有用。」 「喔,」曹雪芹隨口問道:「是那些極少數的人?皇上的話,他當然聽?」 「當然。」 「還有呢?」 「有一個方中書——」 「方中書」三字入耳,曹雪芹迫不及待地問:「方中書叫甚麼名字?」 「叫方觀承。」 「果然是他!」曹雪芹失聲說道:「我猜得不錯。」 「芹二爺,」韓道士很注意地問:「你認識方觀承?」 「是的。他是平郡王的得力幕友。」 「啊、啊!」韓道士自己在額上拍了一巴掌,「我倒沒有記起,你們有這層淵源。」 「是的,我們還很談得來。」曹雪芹一面回答,一面思量,「我在想,如果三老太爺在文覺面前說話不管用;是不是可以託方先生跟他去打個招呼?」 「當然可以。」韓道士說:「這是很好的一條路子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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