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一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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住在滄州強家鏢局的王達臣,食不甘味、寢不安枕:等候判定馮大瑞生死的消息的滋味,實在不容易消受。 初到滄州時,宛如焦雷轟頂,強永年一見面便容顏慘淡地說:已經接到通知,馮大瑞一案的人,都難逃一死。他雖是奉命辦事,但看到這樣的結局,內心的痛苦,無言可喻。他打算去見馮大瑞一面,問問他有何未了的心願,一定盡全力去辦;所能報答朋友的,就是這一點點了。 王達臣心亂如麻,所想到的也只是要看一看馮大瑞。強永年一口應承,為他到臬司衙門去接頭。不想一回來告訴王達臣,事情可能有轉機;總督衙門本已派人來提人犯,預備秘密處決,臨時中止,人犯仍舊羈押在原處。同時「三老太爺」派人來找強永年,到直魯交界的德州相會;強永年相信此行與馮大瑞的命運有關,等他回來,是生是死,便見分嘵。 到得第三天深夜,王達臣猶自輾轉反側,心事重重時,強士傑忽然來叩門,告訴他說,強永年跟著「三老太爺」趕到濟寧州去了;是去見文覺禪師。 「是個和尚不是?」王達臣茫然不解,「這個和尚是幹甚麼的?」 「這個人你都不知道?他是皇上封的『國師』,言聽計從,勢力大得很呢!」 「喔,」王達臣精神一振,「莫非是託他救馮大瑞他們那班人?」 「一點不錯。」強士傑也很興奮地,「是不是絕處逢生,雖還難說;無論如何是個極難得、極難得的機會。文覺和尚平時住在西苑,誰也見不著他;這回是奉旨去朝南嶽衡山,半路上可以攔住他。」 「喔,」王達臣問:「三老太爺跟他有交情?」 「看達摩老祖的分上;都是禪宗弟子。」 講法門的來歷,不但王達臣不懂,強士傑自己也未必說得清楚,他這樣回答,是不願洩露秘密;文覺跟翁錢潘三祖別有淵源——當然,他所知亦僅此而已;到底是何淵源,並不知其詳。 「那末,甚麼時候可以有確實消息?」王達臣又問:「我是說馮大瑞他們的結果。」 「那可不知道了。就算文覺肯幫忙,也還要寫奏摺到京,等皇上批了才算數:那總得個把月的工夫。」強士傑又說:「不過就算文覺肯幫忙,死罪可免,活罪難逃;充軍大概是免不了的。」 「能留住一條命,就很好了。」王達臣盤算了一會說:「我想等你們老太爺回來,聽了好消息再走。」 「王二叔如果沒事,儘管在滄州玩;倘或有事呢,也不必在這裏空耗工夫。反正事情大致就是如此了;一等有確實消息,我派專人去通知王二叔。」 看樣子,強士傑不甚歡迎他在滄州坐等。本來,「客去主人安」,王達臣也能體諒;當時接受了強士傑的建議,第二天便辭去了。 *** 到得京裏,首先約曹雪芹會面:當然,這是很高興的一次聚會。對於文覺,曹雪芹裝了一肚子的他的故事,燈下把杯細談,王達臣聽得出神了。 「他有這麼大的法力,只要肯幫忙,一定管用。不過,我心裏始終有點放不下的是,不知道三老太爺跟他的交情怎麼樣?如果光是看達摩老祖的分上,我看是不夠的。」 「交情當然夠的;不夠就不會去找他。總而言之,大瑞的命可以保住了。這一來,繡春的事,也要另作商量。」曹雪芹說:「有件事恐怕你會大出意料;大瑞的牢獄之災,繡春居然打聽清楚了。」 「怎麼!」王達臣大吃一驚,「她是從那裏打聽到的?」 「自然是在鏢局子裏。」 「那,她知道了以後怎麼辦呢?」 「既然瞞不住她,只好實說了。她還要去探監;我跟秋月都覺得讓她去一趟,死了心也好。說實話,當初總以為馮大瑞是活不成了,所以總勸她不必拿她跟大瑞的名分看得太重;如今看起來,又當別論了。」 王達臣默不作聲,臉上卻頗有懊惱之色。曹雪芹先覺得奇怪,但多想一想也就能夠體諒了,繡春跟馮大瑞之間,剪不斷、理還亂的關係,實在有些煩人。 「芹二爺,」王達臣終於開口了,「萬事不由人,只好聽天由命;我勸你也別把我妹子的事,看得太認真。」 曹雪芹本來還想把秋月所定下的計畫,告訴王達臣,見此光景,也就懶得開口了。 「大家都為她好,」王達臣又說,語氣中帶著些牢騷,「可是她有她的想法。芹二爺,我實在很懊悔。」 「懊悔甚麼?」 「懊悔當初把我妹子許給大瑞。」 「這——,」曹雪芹說:「是件想不到的事;當時大家都覺得他們是天作之合,誰知道大瑞私底下有那麼多秘密?」 「我悔的就是這一點。既然他當著大家的面,不願意結這門親,我應該想到其中一定有他不能答應的緣故;不應該拿鴨子上架,硬湊成這門親事。」 「這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,大家都在促成。」曹雪芹又說:「事情也不一定很糟,有文覺幫忙,說不定格外從輕發落,三、五年以後,大瑞就可以回來,跟繡春不就團圓了嗎?」 「但願如此。」王達臣緊接著說:「現在反正沒有甚麼可瞞的了,索性一切都跟她說明白;她願意怎麼辦,總依她就是了。」 「這麼辦也好。不過,總要等大瑞有個確實結果,才能讓她拿主意。」曹雪芹覺得有句話不能不對王達臣說,「繡春一再說,她跟大瑞的名分已經定了。你到底是她的哥哥;自己心裏要拿個主意。」 「我怎麼拿?她這麼說,生是馮家的人,死是馮家的鬼;如果大瑞有個三長兩短,她要到馮家去守節,也只好讓她去。」 「可是,所謂名分就那麼一句話。而且,大瑞自己都還不知道;只以為他已經把婚事推掉了。」 「所以囉,窩囊就在這上頭。」 「要捕救也還來得及。」曹雪芹說:「王二哥,繡春是很要面子的人,你不該讓她落個『妾身不分明』。」 「芹二爺,你是怎麼說?」 「我說,繡春不能落個不明不白,很尷尬的身分。」 「那怎麼辦?」王達臣問:「這時候總沒法子請媒人出來;按規矩送庚帖、下聘禮吧!」 「雖不能如此,不過可以請個客,讓人知道。」曹雪芹終於把他一直藏在心裏的話說了出來,「像繡春這樣,真可以當得堅貞二字;不但你做哥哥的面子上很光采,就是我們外人,也與有榮焉。」 王達臣從未想到過這一點,所以對他的看法,一時無從判斷是非。在他想來,女人能得丈夫敬愛,姻黨尊敬;有兒有女,衣食無憂,便是最好的收緣結果;他之期望於繡春的,亦正是如此。若說為了「堅貞」這個名聲,甘受一輩子的淒涼,是否划算,實在大成疑問。 轉念到此,記起他族中一位老太太的故事,不由得便說了出來,「我有位姑婆,十七歲居孀;有人勸她,年紀這麼輕,又沒有兒女,犯不著守節;又有人耽心她將來守不住,與其將來鬧新聞,倒不如眼前就改嫁。她聽在耳朵裏,要爭一口氣,咬著牙苦守;守到六十多歲,得了一座貞節牌坊,縣官親自來替她——」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了。 「是替她來旌表?」 「對了!旌表。縣官帶了一班吹鼓手,細吹細打來替她上匾;我們族裏還大大請了一回客,好不風光。這不也就是出名了嗎?」 「是啊!幾十年苦節,有這麼一個下場,也很值得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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