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一一九


  「不行!」曹雪芹搖搖頭,「這種事,怎麼能跟不相干的人去談?」

  「那,那就難了!」繡春吸著氣,搓著手;顯得很焦急似地。

  就這時聽得房門上「篤篤」兩響,繡春急忙並兩指按在唇上;曹雪芹點點頭表示會意,繡春方始走去開門。

  果然,如他們心裡所料到的,門外是秋月,臉色肅穆,找不出一絲笑意。繡春與曹雪芹都楞住了。

  「我不是有意聽壁腳;為了聽見到『探監』的話,心裡奇怪,是探誰的監,所以不知不覺停了下來——」

  「得了!」繡春很機警;剛才向曹雪芹示意勿言,此刻卻很大方地打斷秋月的話說:「你別表白了!這件事本來就要告訴你的。」

  「而且,」曹雪芹補了一句:「也要跟你商量。」

  「不光是跟我。」秋月扶著桌角說:「這件事關係太大,得先回明瞭太太;大家好好商量。」

  「現在只有咱們三個人。」曹雪芹問說:「你的意思呢?贊成不贊成繡春去探監?」

  「若說『匹婦之義』,當然該去。不過——」秋月看著繡春說:「你得再想想。」

  「我想過了。」繡春垂著眼說:「如果這件事不妥當,我不去也可以;不過,我心裡只有一個想法。」

  「甚麼想法?」秋月與曹雪芹不約而同地問。

  「我應該讓馮大瑞知道,天下講義氣的,不止於他們那幾個人。」

  聽得這話,秋月與曹雪芹都感到意外,「原來你是為了義氣,才要去探監?」曹雪芹說:「如果只是為了這一點,我覺得大可不必。」

  「當然不止這一點。」

  「還有甚麼?」

  繡春不答;曹雪芹卻只是催問,秋月忍不住插嘴,「你真傻!」她點他一句:「你倒想,跟義字連在一起的,還有甚麼?」

  「啊!啊!」曹雪芹在自己額上拍了一巴掌,「原來還有情。」接著又說:「這就又當別論了。」

  果真不能忘情,秋月也覺得另當別論:心中一動,脫口問道:「是不是這一面之後,情緣俱了?」

  「是的。」繡春回答得也很乾脆。

  「你是情緣俱了;可是你替馮大瑞想過沒有?他也許本來已經死了心了,你這一去,已灰之心複又熱了起來,害得他牽腸掛肚,豈非愛之適足以害之。」

  「不然!他現在心裡是想見我一面;見了我,他才能死心塌地。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,他心裡想見你?」

  「這就很難說了!反正我自己知道,我沒有猜錯他的心事。」

  「這,」曹雪芹笑道:「這才真是『心有靈犀一點通』。」

  「通則通矣!」秋月接口,「怎奈『身無彩鳳雙飛翼』。」

  「我來想辦法。」曹雪芹不住點頭,彷佛胸有成竹了。

  「你是甚麼辦法?」秋月問。

  「我想到一個人,不過這得問過王二哥。其實,這個人還得王二哥去找。」

  「我知道了。」秋月問說:「你是指滄州鏢局那個姓強的?」

  「對了!這件事他如果使得上力,一定肯幫忙。」

  「不然!他使得上力、使不上力是一回事;肯不肯幫忙又是一回事。幫忙幫出後患來,人家不肯的。」秋月又說:「我覺得找強永年倒可以,不過先要問他兩件事:第一,案子到底怎麼樣,准不准探監;探監的人會不會有禍事——」

  「這一層,」繡春插嘴說:「禍事如果只在我身上,我不怕。」

  「你不怕我怕!」秋月立刻把話頂了回去,「芹二爺、太太也怕。」

  繡春無言可答;臉色卻有些不太自然。曹雪芹急忙將話岔開,「有了第一有第二;你往下說吧!」

  「第二,」秋月看著他說:「我不太相信他們『心有靈犀一點通』;得先讓姓強的,問一問馮大瑞,願不願意見繡春。」

  「對!這倒是要緊的。萬一去了,馮大瑞說不見,碰這麼個釘子,可犯不上。」

  「真去了,馮大瑞也不好意思給繡春釘子碰,不過總是先問一問的好。」秋月急轉直下地又問:「以後呢?現在咱們得問探了監以後的情形了。」

  「繡春不說了嗎?情緣俱了。」

  「情緣雖了,名分呢?」

  「是啊!這得問繡春。」曹雪芹心想,馮大瑞如果只是充軍,還有重圓的指望;倘或處決了,繡春有那個「名分」在,豈不是還要替馮大瑞守節;想到這裡,不知不覺地說了句:「這太犯不上了。」

  「甚麼犯不上?」繡春緊接著說:「既然情緣俱了,那還有甚麼名分?」

  這就像禪宗的棒喝,秋月與曹雪芹,心頭都是一震,自以為開悟了。兩人由目視中取得默契,秋月便咳嗽一聲,清一清嗓子,問出一句話來:「繡春,你說清楚,『那有名分』就是沒有名分了?」

  繡春略想一想,念了兩句李太白的詩:「桃花流水窅然去,別有天地非人間。」

  「倒像在參禪——」

  曹雪芹剛笑著說了一句,便聽秋月喝道:「別打岔!」接著又問繡春:「沒有名分便如何?」

  「夫妻本是同林鳥,大限來時各自飛。」

  「你打算飛到那裡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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