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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二


  「那末,餘下的事是歸我了?」強永年說:「第一、是把死的馮大瑞換進去;第二、是把活的馮大瑞換出來。是不是這樣?」

  「對!」仲四轉臉對王達臣說:「如果能讓大瑞活著出來,以後隱姓埋名,再別露真相,這件事你辦得到不?辦不到趁早說,不然會害苦了強二爺跟馬老爺。」

  「辦得到、辦得到。」王達臣毫不考慮地答說。

  「能活著出來,甚麼都好辦。歸我的兩件事,我老實說,此刻一點兒把握都沒有;我只能說:我一定盡力去辦。第一步先要打聽。」強永年接著又說:「這會兒談的,都是最壞的打算;也許事情還不至於那麼糟。」

  話也只能說到這裏了;王達臣便問:「強二爺,咱們怎麼樣再碰頭?」

  「你來!」強永年毫不遲疑地,「你到滄州來。」

  「那一天?」

  「早來沒有用,你歇個三、四天來,事情怎麼樣,大致有眉目了。」

  ***

  定了約會,強永年告辭而去。王達臣關懷馮大瑞的生死,自然還要跟仲四細談此事;他回想在滄州跟強家父子與馮大瑞盤桓的光景,記起強士傑曾一再表示「在劫難逃」,似乎早就知道馮大瑞有此下場,越發憂心忡忡;因而對仲四提出來的那個「掉包」的辦法,寄望也就越發殷切了。

  「仲四爺,咱們得好好兒琢磨一下,怎麼樣能將大瑞換出來?」他問:「以前有過這樣的事沒有?」

  「自然有。不然我那會憑空想出這麼一個辦法來?」

  聽說有成例可仿,王達臣大感興奮,「是怎麼回事?」他急急問說,「你得仔仔細細告訴我。」

  「這句話整整二十年了!事情出在揚州;那年我十九歲,案子記得很清楚——」

  生長揚州的仲四,談的是一件科場案。康熙五十年辛卯,江南鄉試發榜,輿論大譁,說有弊端;首先發難的是蘇州士子,做了副諧聯,傳遞江南,道是「左丘明有眼無珠;趙子龍一身是膽。」上聯譏嘲正主考副都御史左必蕃不勝衡文之任;下聯指副主考翰林院編修趙晉,「一身是膽」這四個字用在此處,可就太嚴重了。於是左必蕃、趙晉上了個奏摺,說「臣典試江南,撤闈後聞輿論喧傳,有句容縣知縣王曰俞所薦之吳泌;山陽縣知縣方名所薦之程光奎皆不通文理之人。臣不勝駭愕!或係傳遞代作文字;或與房官打通關節,亦未可定。祈將新中舉人吳泌、程光奎,或提至京覆試,或發督撫嚴訊,以正國法,而肅科場。」奉旨派出差在江南的戶部尚書張鵬翮,會同兩江總督、江蘇巡撫「在揚州地方徹底詳察,嚴加審明;左必蕃、趙晉俱著解任,發往質審。」

  這件案子審到康熙五十一年夏天,張鵬翮打算含糊了結,奏請將副主考趙晉、同考官王曰俞、方名,革職充軍。趙晉的名聲甚壞,是連皇帝都知道的,認為其中的情弊,尚未審明;同時另外接到蘇州織造李煦的密報,知道江南百姓對張鵬翮頗為不滿,因而特派欽差兩員一滿一漢兩尚書,戶部的穆和倫與工部的張廷樞到揚州,重新開審。

  這一回是審明白了。趙晉確有賄賣關節的情弊;穆和倫、張廷樞所擬的罪名是斬監候——這是幫趙晉的忙,因為出奏已在五十一年十月,過了「熱審」時期,照例併入明年「勾決」,而明年是皇帝六十萬壽,必然「停勾」;斬監候的犯人,至少可以活到康熙五十三年秋天,在這兩年之中,或許可以想得出一個保住性命的辦法,亦未可知。

  那知到交九卿議奏時,因為最早的上諭有「趙晉行止不端,舉國無不知者」的話,大家為了「迎合上意」,竟援順治十四年江南科場案的前例,將趙晉改為斬立決。這是康熙五十二年正月底的決定;這年雖為皇帝六十大慶;但在他三月十八生日以前,並非不可行刑,只等「釘封文書」一到,趙晉便要明正典刑了。

  幸好,緊接著來了一道部文,本年皇帝六旬萬壽停刑;趙晉多活了一年。到得康熙五十三年甲午,皇帝花甲重周,六部九卿合詞上奏,說「皇上以天地生成之心為心,每遇讞奏命案,再三審訂,曲加矜恤;五十餘年間仁恩寬宥者不可勝計,是以太和洋溢,祥瑞疊見。今歲在甲午,乃皇上聖誕本命之年,請以康熙五十三年立決重案,緩至五十四年行決;軍流以下人犯,除情由可惡外,平常罪犯,酌其輕重,量予減等。」似乎趙晉又有了生機。

  那知皇帝考慮下來,認為「此事關係甚大,所犯輕罪猶可;犯十大惡,凶亂之人,情實即宜正法,應再議具奏」。朝中大臣原是怕皇帝有甚麼忌諱;既然皇帝並無所嫌,便即議定:「凡一應立決人犯,俱係情罪重大之人,不便停決。」這一下,趙晉是死定了。

  那知消息傅到揚州不久,趙晉在江都縣監獄中上吊自盡,而外間頗有流言,其中牽涉到揚州府的一個大名士,就是趙晉同榜的狀元王式丹。

  王式丹是揚州府屬寶應縣人,年輕時就做得極好的詩,與查初白齊名;早年為江蘇巡撫宋犖所賞識,列之為「江左十五子」之首。但名場蹭蹬,直到康熙四十二年,才得揚眉吐氣,以會元而大魁天下,年紀卻已花甲欠一。

  這個五十九歲的老狀元,外號「胖鬍」,丰采可想,最糟糕的是,兩耳重聽,皇帝垂詢,往往答非所問;「天子門生」不為「『老師」所喜,派在武英殿修書,十年未升一階,始終是翰林院的修撰。康熙五十二年,年將花甲,等過了萬壽,告老還鄉;顧念同年之誼少不得要去探一探監,不想這一探探出一場絕大的是非——就在王式丹帶著家人張大,入獄探望同年的那天晚上,趙晉懸樑畢命,因而發生了一個離奇的傳說。

  傳說是,趙晉未死,翻墻而遁;代死的是王式丹的家人張大。又說,張大亦未死,是王式丹的轎子裏藏著一具乞兒的屍首;李代桃僵,作為已死的趙晉。這些傳說,連皇帝都知道了,因此在江蘇奏報此案時,硃筆親批:「趙晉果否身死之處,著交巡撫張伯行徹底查明具奏。」

  聽到這裏王達臣插嘴問道:「那末,這姓趙的到底死了沒有呢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仲四答說:「只知道當時這一案鬧得很大。揚州知府、江都縣、管獄的典吏,還有派去驗屍的一個高郵州知州都革了職,解到蘇州去審;王狀元只牽涉在裏頭。張撫臺先說趙主考的死,『十不可信』;審了一年多,審不出結果,皇上查問,說是趙某人沒有死的話是謠言。於是拿王狀元從監獄裏放了出來,糊裏糊塗結了案。」

  聽完這個故事,王達臣爽然若失;看來仲四那個「掉包」的念頭,只是一廂情願,根本辦不到的事。但仲四的想法不同。

  「路是人走出來的;希奇古怪的花樣,亦都是人想出來的。當初的那樁疑案,如果不是有許多毛病,不會鬧得那麼兇;反過來看,傳說紛紛,總有毛病在裏頭。就怕毛病找到了,沒有那味藥去治。」

  「喔,」王達臣覺得他這幾句話別有意味,少不得追問:「是味甚麼藥?」

  「錢!」仲四圈起拇指與食指,做了個手勢,「『火到豬頭爛,錢到公事辦。』這錢不是小錢,就怕咱們拿不出來。」

  「果然錢可買命,傾家蕩產,我也認了——」

  「達臣,」仲四打斷他的話說:「你傾家蕩產,也不過千把銀子;不夠的。」

  「那也還有強永年的交情。」說到這句話,王達臣忽然心中一動;凝神細想了一會,搖搖頭說:「仲四爺,這件事就算能辦得到,也不能託強永年;一託了他,能辦到的,也辦不到了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仲四愕然相問。

  「你倒想,這一案裏頭,不止大瑞一個人;咱們要他賣交情,別人也會要他賣交情,他怎麼辦?再說,既然他是奉命辦事,出這麼大一個花樣,他能不問問他們的『三老太爺』嗎?」

  「啊!」仲四背脊上一陣涼,「這一層,我倒沒有你看得透。」

  「我看,」王達臣趁機說道:「這個法子不成!咱們還得另想別法。」

  「對!得另想別法。咱們弄點酒來喝著,慢慢兒想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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