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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五


  但辦「院稿」先要「上院」當面請總督李衛判行;直隸總督對順天府尹,一向客氣;而況依「大學士管部」之例,有尚書管順天府,一打官腔得罪兩個人,這「院稿」可以斷言辦不通。

  但是,對順天府倘無這一通打一句半句的公文,仲四窩窩囊囊進去,就不能大大方方出來;那強士豪胸中確有邱壑,路上便已盤算好了,一到保定,先去看「馬老爺」的那個續弦方始半年的年輕太太,獻上那副打造精緻的金鑲翠玉的鐲子;請馬太太派人將他丈夫找了來談公事,特別關照,不必說明有外客,只說家中有要事,只請他一個人回來好了。

  馬老爺自然奉命唯謹,到家才知是強士豪,聽說馮大瑞可以到保定來投案,又看在那副鐲子的分上,加以馬太太添上許多好話,更喜強士豪辦事謹密識竅,自然言聽計從。

  「江湖上大家混個面子。仲四那裡給的面子愈足;將來姓馮的在這裡愈好講話。我有個拙見,請馬老爺斟酌。」

  「你說,你說!你的主意,必是好的。」

  「我想,這件公事,讓臬台下給順天府治中好了。順天府府尹、府丞,都算堂官;管事的是治中。五品官兒,打兩句官腔,只要在分寸上,不能不賣帳;反正抓的是姓馮的,姓馮的有著落了,官腔就打得響了。你老說,是不是呢!」

  「是啊!」馬老爺說:「姓馮的在我這裡,他那裡就抓錯了!抓錯了,就能打他的官腔。」

  「正是!最好加一句:『著即當堂開釋』。」

  「這可以!不過——」馬老爺有些躊躇。

  「馬老爺,」強士豪立即點破他的心事,「我不走,我在這裡等家父送姓馮的來投案。」

  對方原是怕一放了仲四,而馮大瑞投案之事,萬一生變,這在公事上的過失,非同小可。如今聽強士豪的話,有自願為質之意,便是發生誤會的起端,所以急忙有所解釋。

  「我不是怕別的,怕把話說得太滿了,不好轉彎。」馬老爺又說了一句諺語:「滿飯好吃,滿話難說。」

  不道強士豪針鋒相對地答道:「滿飯好吃,滿話也不難說;姓馮的原就由家父陪著,住在舍間。馬老爺,我看不如麻煩差官多繞一個彎,先到舍間打個轉;姓馮的見了當堂釋放仲四的公文,再無話說。投案仍舊是我送了來。滄州到保定一天半;到京城兩天,算起來是馮大瑞投案在先,釋放仲四在後,這不是萬無一失的事!」

  「言之有理!准定這麼辦。」

  馬老爺欣然同意,當下備妥了公事;另外抄了一份底稿交給強士豪。所派的差官姓麻,是個督標的守備;馬老爺是督標的都司,官階雖只大了一級,但因為他的妹妹是李衛的姨太太,所以權勢迥不相侔;領了公文盤纏,須見過馬老爺方敢動身。

  「這強老二,別看他土裡土氣,一肚子的鬼,很難對付,你一路上小心。到了滄州,你私底下跟強永年說:由臬司下公事,讓順天府治中,當堂釋放犯人,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;為的就是姓馮的已經投案,占住了這個理,咱們才能強項霸道。倘或出了差錯,事情可就鬧大發了去了;反正給仲四的面子也已經給足了,遲個一兩天也不要緊;你呢,你路上要走慢一點兒。只等馮大瑞一到案,我這裡連夜派人進京;要見了我派的人,你才能到順天府去投文,這一層要請他包涵。」馬老爺緊接著又說:「你千萬記住,這話要等強老二動身以後再說。」

  * * *

  等強士豪陪著麻守備到滄州不久,王達臣也由通州趕到了。看到公文底稿,看到指斥順天府差役「擾及無辜,殊嫌荒率鹵莽」,如今馮大瑞既經在保定投案,足證仲四無辜,著即「當堂釋放,並不得再有苛虐情事」的話,非常滿意,私下向強永年稱讚:「你家這位老二,真好厲害腳色!」

  強永年當然也很得意;不過不便形之於詞色,只是表示為馮大瑞不能不入獄而致無限的憾意。獄中應有之物,包括一副簇新的鋪蓋,早已製備妥當;行程亦已商定,第二天一早,分頭出發,強士豪陪著,馮大瑞向西到保定;強士傑與王達臣陪著麻守備北上進京去投文。

  「都說妥了!」強永年安排私下酬酢,「晚上我替三位餞行;中午,你們哥兒倆敘敘,我陪麻老爺出去逛逛。」

  「哥兒倆」指王達臣跟馮大瑞;加上麻守備便是「三位」。鏢局人多,說話不便,王達臣便邀了馮大瑞,上館子把杯談心。

  「我的意思,想跟強老二一起送你上保定,看看是怎麼個情形,才能放心。」

  「不!二哥,」馮大瑞大為搖頭,「害仲四坐這幾天牢,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;你得替我去接他出監獄,陪他洗個澡回通州,還得放一掛鞭炮。」

  「這我都會,包管風光。」

  「那就好。」

  「可是。你在保定呢?」王達臣憂形於色,將唇邊的酒杯放了下來,「我前前後後都想過,說仲四是窩家,到底只不過那麼一句話;大不了多花幾兩銀子,遲早總能出來,你這一進去是『正身』,情形就不同了!說你是『謀反大逆』的『欽命要犯」,到頭來,仲四還是脫不得干係;那不太冤了嗎?」

  「不會!」

  「怎麼不會?『知人知面不知心!』如今強家父子五個人,已經有個外號了,叫做『強家五虎』。」

  「五虎也罷、六虎也罷,除非他不要命了。」馮大瑞說:「強老大都跟我談了,這一回投案,是我們幫裡『三老太爺』的意思。」

  王達臣將雙眼睜得好大,酒杯傾倒,直到半杯白幹流到膝頭上,方始發覺;一面抹桌上的酒,一面說道:「那會有這樣的事?」

  「他說得也有道理。」馮大瑞又說:「而且,強永年也還不敢膽大到假冒三老太爺的旗號。倘或如此,別說他五虎,再加五虎也活不成。」

  「這一點,我倒相信。不過,三老太爺叫你去投案,是甚麼道理吧?」

  「也不是叫我——」

  「是叫誰?」王達臣迫不及待地問。

  「是黃小祖。」馮大瑞說:「他還在監獄裡開了香堂吧!」

  「那,又是怎麼回事?」王達臣略略放寬了心,「真是越說越玄了。」

  「我也不知道。」馮大瑞說:「總而言之,我是答應了賣命給黃小祖的,既然他投案了,我當然也能投案;如果黃小祖不要緊,我也不要緊。」

  「我在想黃小祖能在監獄裡開香堂,當然也不會吃苦;我自然也沾了光。大概幾年牢獄之災是免不了的。我也想通了,這幾年過去;我出家當老道。」

  「怎麼?」王達臣雙眼一瞪,勃然大怒,拍桌子問道:「包裡歸堆你還是不要我妹子。」

  這一怒不要緊,滿座酒客,盡皆側目,馮大瑞大窘之下,不由得低聲埋怨:「二哥,你怎麼了?半斤燒刀子,也喝不醉你啊!」

  王達臣欲待爭辯,怕吵起來讓大家看笑話,所以只是「嘿、嘿」冷笑,低著頭喝悶酒。馮大瑞知道他又誤會了,但也不能怪他,只怨自己話說得不夠明白;所以靜靜地等了一會,看他氣消了些,才又平心靜氣地解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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