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一〇三


  這件事是馮大瑞所從未想過,一聽說破了——想想果然關係重大;加上又是「三老太爺」的話——料他也不敢捏造潘祖的指示,所以深深點頭,表示接受:「這個道理我明白了。」

  「師爺是明白了;還有幾位小祖不明白。像黃小祖,就一定要替二老太爺報仇;我父親苦苦相勸,黃小祖一句都聽不進去。」

  這使得馮大瑞回想到黃象跟他說過的話,原來事出有因,不過一時不暇細想;此刻急於要明白的是事實的真相。

  「黃小祖不聽,你父親怎麼樣呢?」

  「只有稟告三老太爺。」強士傑說:「是我去的。」

  「是杭州?」

  「是的。在杭州家廟見的三老太爺。」

  「三老太爺怎麼說?」

  「說要黃小祖馬上回去。」強士傑又說:「據我知道,黃小祖約了『同參弟兄』,決定自己管自己做。所以我當時請示,說黃小祖萬一不肯回杭州,怎麼辦?」

  「是啊!除了三老太爺沒有人管得住黃小祖。他要不肯回去,還真拿他沒辦法。」

  「三老太爺也是這麼說。」

  「後來呢?」

  「後來,三老太爺說:『譬如救火,眼看一蔓延開來,火勢越來越大,一大片房子都要燒光,那就只有開一條『火巷』,拿在燒的房子跟不曾失火的房子隔開來。這場禍闖開來,漕幫要散了;我一個當家人不能不下一劑猛藥。我寫封親筆信;信上會詳細交代你父親,如何辦法。』」

  「那末,到底是如何辦法呢?」

  「是讓我父親先勸黃小祖;勸不聽,就告訴他,只有報官了。」強士傑歎口氣說:「如果黃小祖肯聽勸,又何致於害得大家雞犬不寧。」

  馮大瑞終於恍然大悟,果然是強永年告的密;不過奉命行事而已。但潘祖行事,似乎亦太鹵莽了些。

  「三老太爺莫非沒有想過,這種謀反大逆的案子,一掀開來不得了,將來怎麼樣收場?」

  「這一點!三老太爺當然早就想到了的,他在信上只叫我父親去看直隸總督衙門的馬老爺。案子不會太大;但也不會太小,不然嚇不倒黃小祖。」

  「黃小祖呢?在監獄裡?」

  「勸他逃,他不肯,馬老爺拿他抓進去了。不過,不要緊;過一陣子就出來了。」

  「真的?」

  「我怎麼能騙你老?」強士傑又說:「這件事亦真叫無奈。師爺,你聽我的勸,趕緊走吧。」

  「既然不要緊,我又何必走?」馮大瑞說:「我要等通州的消息;再要看看這件案子到底怎麼樣收場?」

  談到這裡,只見強士雄悄然而至,向他大哥使了個眼色;強士傑隨即告罪離去。馮大瑞心中不免狐疑,但強士雄那種粗豪坦率,且又誠懇恭敬的神態,對他頗有鎮靜的作用;喝著酒隨意閒談,幾乎把時間都忘記了。

  到得二更已過,強士傑去而複回;讓馮大瑞感到意外的是,還有個強永年。

  「強二哥!」馮大瑞站了起來:「你從保定回來了!」

  「馮師叔,以後叫我名字好了。」強永年轉臉交代:「老三,你去沏壺好茶來!」

  這是暗示客人該止飲了;當然是因為有重要的事談,希望馮大瑞的頭腦保持清醒。因此,他就不坐下來了;走向一旁,等待強永年發話。

  「師叔,你請坐。」強永年推他坐在上首,隔著茶几側臉說道:「我算定師叔會來。」

  「鑼不打不響,話不說不明;師叔的性子急,話說得愈早愈好,所以我臨走交代了大小兒,師叔一到,有甚麼說甚麼;一句都不能隱瞞;大小兒也是經手這件事的人,不過只怕還有些奧妙曲折的地方,沒有說清楚。」

  馮大瑞將他的話,每一個字都聽了進去,而且咀嚼了一遍;性子急是他的一病,此時讓強永年提醒了,便不忙開口,細想了一下,方始從容。

  「話是大致聽清楚了。三老太爺是當家人,既然他當家人有當家人苦楚,我們做小輩的,不能不體諒。不過,其中有甚麼奧妙曲折,我倒沒有聽出來。」

  「不是師叔沒有聽出來,是大小兒不懂怎麼樣說。師叔,黃小祖的一片心,沒有話說;事情做得有點鹵莽;料理起來很難。我本來挑不下這副擔子的,不過三老太爺交代下來,我沒法子推託。這叫在劫難逃。」

  這「在劫難逃」四字,便有些奧妙了。馮大瑞細細體味了一會說:「看來,我也是在劫難逃囉?」

  「但願師叔能逃過這一劫。」強永年緊接著說:「不過也沒有甚麼大不了的,年災月晦而已。」

  這災晦當然是牢獄之災,馮大瑞立刻想到兩個人,「黃小祖怎麼樣?」他問:「在裡頭怎麼樣?」

  所謂「裡頭」是指直隸按察使監獄;像這種謀反大逆的案子,犯人至少也要釘鐐,不道強永年答說:「在裡頭還開了香堂。」

  「還開香堂?」馮大瑞詫異非凡。

  「這就是奧妙了!」強永年未作進一步解釋,只說:「住在獄神廟,很舒服;放心好了。」

  「那末,通州的仲四掌櫃。」

  「他有點麻煩。」強永年皺著眉說:「話碰僵了。」

  「話怎麼碰僵了呢?」馮大瑞急急問說,心裡不免嘀咕;江湖道上最怕事成僵局,所以他格外關切。

  「這要怪我少說一句話。我原來的意思,仲四也是很精明的人,『天大的官司,地大的銀子』這句話自然懂;既是我們漕幫的事,不論他墊了多少錢,我們總會如數歸還。就因為我少交代了這麼一句話,他們把話碰僵了。」

  這就不難明白了。果然,細問之下,強永年所談的情形,與馮大瑞所猜想得到的,大致相仿。

  原來順天府派下去的人,先找到倉書張老九,意思便很明顯,可以由張老九居間買放;來人開價一萬銀子,張老九認為不過仲四墊一墊的事,所以照實轉告仲四,那知仲四說出一句話來,連張老九都給得罪了。

  「是怎麼一句話呢?仲四說:『我學蘇州人殺半價,只能送他五千銀子;不過,九哥,你的一個二八扣,我不敢少,另外兌一千銀子送到府上。』張老九替仲四說過好幾回官司,那一回也沒有拿過回扣,一聽這話,火就大了;當然表示,回扣不敢要,這是欽命案子,他也不敢從中攪和,你們自己談吧。師叔,你想,這一來,順天府的人,還敢跟仲四談錢嗎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