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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二


  馮大瑞一聽冒火,這不但是強詞奪理;簡直是「欺師滅祖。」但由於激動的緣故,心亂如麻,雖有千百種理由,卻怕說不周全,就不夠力量。憋了半天,迸出一句話來:「三老太爺要這麼做,翁錢二祖不是死得太冤枉了嗎?」

  「就因為翁、錢二祖死得冤枉,三老太爺才不准黃小祖再幹這種傻事!」

  「哼!」馮大瑞冷笑:「你以為三老太爺會像你父親,不顧義氣,出賣同幫?」

  這話說得太重了,強士傑臉上青一陣、紅一陣,幾次想翻臉都忍了回去;馮大瑞亦是一半懊悔,一半疚歉,但口頭上軟不下去,唯有不再作聲。

  這樣沉默了好半天,兩個人的情緒都比較平靜了;仍舊是強士傑先開口說話。

  「師爺,你高我兩輩,不過進山門的辰光差不多。」他問:「師爺,你是那一年『孝祖』的?」

  所謂「孝祖」是開大香堂正式拜師;馮大瑞答說:「我是丁未年。」

  「我是丙午。」

  丁未為雍正五年;前一年丙午,馮大瑞的輩分雖高,資格反淺。強士傑又問:「師爺是那一門孝祖?」

  這是問在何處開香堂拜師?可開香堂之地,共有七處,稱為「七門孝祖」。通常開香堂必在深夜擇隱密之處,最常見的是借用人家的祠堂,名為「正門孝祖」;其次是在糧船上的「艙門孝祖」。寺廟與道觀亦常為開香堂之地,僧帽形圓,道冠則方,所以稱為「圓門」與「方門」。此外設香堂於住宅為「宅門孝祖」;店鋪或衙門亦可設香堂,稱為「財門孝祖」。最令人想不到的是,監獄內亦可設香堂,名為「絕門孝祖」;如果忌諱「絕」字,便稱之為「書房門孝祖」。

  馮大瑞正是「絕門孝祖」,有一次丟了鏢;原可以找得回來的,不道保家是個不懂江湖門道的現任知府,將馮大瑞下了獄,責成仲四賠償。結果是馮大瑞在獄中為一名禁子所賞識,在獄神廟開香堂,收了馮大瑞做徒弟,為他通信奔走,將鏢要了回來;等仲四得信趕來料理善後,馮大瑞倒已被釋出獄,而且還領了一筆賞銀。

  這當然不能隱瞞,也不必隱瞞;馮大瑞老實答道:「我是書房門孝祖。」

  「這就是了!」強士傑點點頭說:「財門孝祖是想漕幫的勢力;宅門孝祖,往往是好出風頭的大少爺;書房門孝祖共患難、講義氣,藏龍臥虎的人最多。師爺,我父親是艙門孝祖,漕幫的苦處最清楚不過。」

  「喔!你們父子跟我一樣,幹的是陸路行當;怎麼會是艙門孝祖呢?」

  「這話很長,今天片時三刻也說不盡。」強士傑又說:「師爺,我說三老太爺不准黃小祖幹這種傻事,你不相信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馮大瑞老實答道:「我不相信。」

  「這也難怪。」強士傑心平氣和地說:「我剛才為甚麼要請教師爺那一年孝祖;在甚麼地方孝祖。為的是要請師爺你老明鑒,我輩分低,不過論到漕幫的事,說句放肆的話,師爺你只怕還沒有我知道得多;比我父親當然又差了一截。師爺如果肯聽我說,最好;不肯聽我說,那就請師爺在這裡暫且住一住,等我父親回來,一定分辨得明白。總而言之,『不顧義氣,出賣同幫』這八個字,無論如何不敢受;也不甘受。」

  聽他話說得如此老練,馮大瑞倒深悔自己荒疏輕率,讓人看來像個草包;當下見風使舶,舉杯說道:「我說話一時欠思想,請不必放在心上;更不必跟令尊提起。」

  「言重、言重!」強士傑也急忙舉杯還敬,「我也知道,師爺也是血性義氣性子直。這件事就不談了。不過三老太爺的苦心,我們做小輩的,不可不體會。」

  「那末,」馮大瑞置杯斂手:「我就聽你談談三老太爺的苦心。」

  「這話就要說得遠了。康熙初年,人心不定;昆山顧老先生,山西傅老先生他們——」

  「慢點。」馮大瑞打斷他的話問:「昆山顧老先生是指顧亭林;山西傅老先生是那位。」

  「傅青主老先生,單名一個山字。他們兩位,還有幾位遺老,籌畫出來一個漕幫,當時是極厲害一著。」強士傑壓低了聲音說:「果然照顧老先生的志向去做,一下子可以制清朝的死命。」

  因為東南財賦之區,自漢唐以來,北方便須仰給于江淮漕運。明朝末年,流寇四起,漕運中斷,以致于一條長江,幾乎成了天堂與地獄的分野。入清以後,志在恢復的遺民志士,多出在江南,即由於有財富的憑藉,如果志切同仇,足食足兵,原是可有作為的。

  當時反清的義師,分為兩派,一派是浙東的義師與鄭成功的「舟師」,由錢牧齋從中聯絡策畫;一派是顧亭林在主持,認為可如東晉成一偏安之局。那知順治十六年鄭成功的舟師會同浙東義師,由崇明島入長江,舳艫千里,聲勢有如曹操八十三萬人馬下江東;其時八旗中曾建立赫赫戰功的親貴宿將,凋零殆盡;而「三藩」又各領雄兵,分據西南閩粵;而西北是顧亭林早就下了工夫的,所以只要金陵一下,邊陲回應,清朝危亡立見。那知鄭成功比馬謖還不如,徒負虛名,全無將略;以致如曹操赤壁鏖兵那樣,大敗而歸。從此就再沒有恢復明朝的機會了。

  到了聖祖即位,自康熙六年親政之時起,即以治河為全力以赴的三件大政之一。到得漕運複通,由顧亭林一派所策畫的漕幫,逐漸成了氣候;倘或天下有變,切斷南漕,北方即陷入絕境,確是致命的一著狠棋。

  然而這一著狠棋,始終沒有機會下。三藩之亂未平,聖祖便下詔開博學弘詞,訪求岩壑之士,以示偃武修文,重開太平之世。前明的遺老志士,想想明神宗的數十年不朝;光宗接位不足一月,熱孝中便因色荒而崩;熹宗童騃,不知國家大事為何物;思宗無知人之明而剛愎自用,誅戮大臣,視如常事,相形之下,聖祖的勤求民隱,視民如傷,真是有道之君。反清的念頭,自然消歇。

  三藩之亂,能夠削平,基礎已經穩固;到得康熙三十八年下「永不加賦」之詔,更為有明兩百餘年所未有的德政。

  「人心都是肉做的。師爺,」強士傑說:「你老倒想想,這時候再來談反清複明,有甚麼意思?再退一步說,就算該反,反得成功嗎?除了害老百姓吃苦以外,你老倒想,有甚麼好處?」

  這番道理,馮大瑞聞所未聞,不過雖駁不倒強士傑,卻有一層疑問:「既然如此,何以當初翁、錢二祖要到口外去謀畫呢?」

  「這也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。照我聽說,翁、錢二祖與三老太爺是約好的;如果他們兩老不成功;三老太爺就得拿維持全幫生計的一副擔子,一個人挑起來。師爺,你倒算算他們漕幫連家帶眷有多少人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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