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一〇〇


  聽得這話,馮大瑞自然格外關切:心裏也很亂,當初跟曹雪芹不該說的話,說得太多,果不其然,惹得人家生了疑心。此時不免有些自悔自恨,脹紅了臉說不出話。

  「我妹子跟芹二爺最談得來,說句不怕自己覺得寒蠢的話,他們真像姊弟一樣。芹二爺把他的疑心告訴了我妹子;她才有這番苦心,要你走到遠遠兒的,而且是在營盤裏,有軍令拘著,也不能私下『開小差』出來替朋友賣命。這一來,禍事是免了,你也不算對不起朋友。這就是她的苦心。」

  聽到這裏,馮大瑞豆大的淚珠,接二連三往酒杯裏掉;抹一抹眼淚,紅著一雙眼睛說:「我真沒有想到三姑娘待我這麼好!」

  「她是因為我的緣故,把你也當做自己哥哥看待;那知反倒是你把我們兄妹看成外人了。」

  這番牢騷,不僅指馮大瑞將身許漕幫一事瞞著王達臣;而且也還指他待義兄還不如對初交的曹雪芹親密。這在馮大瑞當然也有不得已的苦衷,但辯亦多餘,只慚愧地把頭倒了下去。

  王達臣自然不忍再作任何責備;但相知十年,一直到此刻以肝膽相見,當然有好些話不能不在此時作個切實的交代。第一件,當然是繡春的婚事;但為了替繡春留身份,他必須先讓馮大瑞表示態度。

  「我妹子已經受了極大的委屈了。」王達臣以退為進地說:「再多受點兒委屈,也不要緊。不過,你總得有句話吧?」

  「當然,當然!」馮大瑞惶恐地說:「只要這趟能夠過得去,我馬上請仲四奶奶當大媒,照規矩下聘禮。該怎麼辦,就怎麼辦,一切都聽二哥的。」

  「這話,你還得說清楚點兒。這件案子可大可小,如果本來可以過得去,你偏要去惹是非;又惹下一條禍根在那裏,怎麼能叫人放心?」

  「這不會——」

  「雖說不會;只怕你自己心裏丟不下,譬如你還要上保定去打聽消息,不就是自己惹是非嗎?」

  「消息不打聽確實,又怎麼能放心丟開?」

  這話反駁得很有力,王達臣立即又作了一個決定,「好吧!」他說:「我替你去打聽。你要打聽的是甚麼?」

  「打聽我師叔。」

  「怎麼打聽法?姓甚名誰;在那裏相會;會了面該談些甚麼?你詳詳細細告訴我;我一定替你打聽得明明白白。」

  「是這樣的——」

  馮大瑞將實情和盤托出。原來他第二次到昌平州時,黃象已經替他約好了,引見一個朋友,以後如何投軍到西路,那「朋友」會替他安排一切。

  但如今事情發生了大變化,馮大瑞耽心的是黃象是否已經被捕;倘或如王達臣的推測,強永年既能通知仲四,轉告馮大瑞遠避;那末一定也會透風聲給黃象,速速避走。照這樣說,馮大瑞去了也是撲個空,根本不必有此一行。

  成疑問的是,馮大瑞並不信任強永年;就算強永年的行事,如王達臣的推測,黃象亦不見得就會一走了之。因為既然無事,何不多待一兩天等馮大瑞去見一面,有所交代,將這件事辦出個起落來?

  說明了這一切,馮大瑞表達了他最後的心願:「總而言之,如果我那位師叔沒有出事,他就一定會等我;即使自己不出面,也會派人給我傳話。二哥,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;我惦念著他,他一定也惦念著我,彼此見一面,大家都放心,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嗎?」

  馮大瑞道:「再說:江湖道上就講的信義二字,應該去,可以去而不去,是失信;我知道了這件事,也許他還不知道,不通個消息給他是不義。失信不義的人,不是馮大瑞。」

  王達臣又被他說服了,不過他總覺得馮大瑞不宜冒險;考慮了好一會,慨然說道:「我替你走一趟;見了面我只說你病了,沒法踐約,此外一切,我都替你代為陳說;有甚麼話要交代你,亦請他跟我說好了。你我至親,事情又是迫不得已,這也不算你違犯幫規洩漏機密。我想這個主意就這樣定了,你不必再多出花樣。」

  馮大瑞也覺得他這話仁至義盡,是個很妥當的辦法;當下想了一下說:「二哥,你是『空子』,要見到我黃師叔不容易。只有這樣,我寫一封信,請你到保定府南大街嘉茂糧食行找朱掌櫃,把你我的關係略為提一提,說要見一位西雲道長。」

  「這就是你的師叔?」

  「是的,二哥,你要申明在先,能見最好,不能見也不要緊,有信請他轉交。」馮大瑞又說:「二哥,這時候還請你特別留意,如果能見,能轉信,自然很好。他如果說不認識西雲道長,請你趕快就走,而且馬上將信燬掉,趕緊走人,越快越好;倘或他說,這封信不知道甚麼時候才交得到,你也不必勉強,在保定稍為打聽、打聽。二哥,我的意思你明白了沒有?」

  王達臣何能不明白?馮大瑞設想的情況,包含著三個層次,第一是平安無事;其次是已經出了事,下在獄中,或者躲了起來,不便與生人見會;最後一種是朱掌櫃都不能承認識得甚麼「西雲道長」,那就一定已掀起了彌天鉅案——果真到了那地步,不但仲四跟他脫不得干係,凡與馮大瑞有來往的人,說不定都要受到牽累。

  ***

  轉念及此,不覺憂心忡忡:「好罷,」他只能這樣說:「你就趕快寫信吧!」

  仲四用過的筆硯未收,馮大瑞坐了下來,舖紙拈毫,久久未能下筆。他中過武秀才,默寫過「武經」,肚子裏的墨水,寫封信還難不倒他,只是事關重大,情勢又相當複雜,要用幾句隱語來概括,那就不是他這名武秀才所能勝任的了。

  「這封信很難寫!」

  其時王達臣心裏正在煩,如果不是馮大瑞少不更事,不識輕重,師出無名地想去造反,此刻又那裏會有這些提心吊膽的煩惱?因為有這樣一肚子的怨氣在,不由得就針鋒相對地說了一句:「這件事也很難辦!」

  馮大瑞一時沒有能體會他的心境,愕然相問:「甚麼事很難辦?」

  「還不是你的事!無事最好,有事還不知大小;倘或連曹家都連累了,教我怎麼對得起人家。芹二爺是曹老太爺煊赫了一世,唯一留下的一點親骨血;曹家的一條命根子。倘或有個三長兩短,教我——」王達臣說不下去了,只是唉聲嘆氣地頓足。

  馮大瑞見他如此神態,頓覺汗流浹背,內心無可言喻的不安;「二哥,」他說:「如果事情鬧大了,我只好對不起三姑娘,根本不承認跟曹家有任何瓜葛,我也沒有去過曹家,不認識曹家任何人;當然也沒有攀親這回事。不過,我是這麼說,別人也別露真話才好。」

  「嗐!現在還談不到那些。你趕快寫信吧,我非連夜去一趟保定不可;不然覺都睡不著。」

  「不!二哥,信很難寫;而且萬一把你也拖累在裏面,是件不得了的事。還是我自己喬妝改扮去一趟。」

  「喬妝改扮?」

  「對了!喬妝改扮。」

  「扮甚麼?扮甚麼都不妥當。」

  「扮旗人還不妥當嗎?」

  一聽這話,王達臣不由得點頭;因為馮大瑞出山海關,少說也有十五、六次,說得一口盛京口音「旗話」;旗人的禮節,也很嫻熟,如果扮成一個旗下武官,足可以冒充得過去。

  正在商量細節之際,仲四打發人來請王達臣到鏢局去議事。來人話說得很清楚,只請王達臣一個人去;馮大瑞還是留在金二姐那裏,切勿私自外出。

  這就使得王、馮二人都猜不透是怎麼回事?金二姐也很關心,但亦問不出甚麼來。馮大瑞為避瓜田李下之嫌,不願一個人留下,最後是王達臣出的主意,將來人留了下來陪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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