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八九


  說到這裡,曹雪芹問道:「你倒說,這位大名士寫這麼一座廟的碑文,應該如何措詞。是你想都想不到的。」

  這就有趣了;繡春急急答說:「你別問我!趕緊說吧!」

  「有篇挖苦八股文,盡說廢話的『二郎神廟記』,你知道不知道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

  「我念給你聽:『夫二郎者,大郎之弟;三郎之兄也。今為建廟,廟前植樹,人謂廟在樹後;我曰樹在廟前。』這位大名士仿照這個體例;援筆大書:『夫五道廟者,五道之神也。人以為樹在廟前,我以為廟在樹後。何則?請列芳名。』」

  說到這裡,曹雪芹停住了;繡春不免奇怪,文章尚未完,何以戛然而止?於是問說:「下麵呢?」

  這原是個打趣太監的老笑話;聽講笑話的太監,到此一定會上當,脫口問一句:「下麵呢?」答語便有兩種,一種是「下面沒有了。」對繡春,自然不便說這個帶「葷」的笑話;便用另一種回答。

  「『請列芳名』自然是把捐錢的名字寫上;上百太監的銜名寫下來,一張紙寫得滿滿地;那裡還用得著他寫文章?」

  「我不信,那裡有這樣荒唐的事!」

  「天下荒唐的事多著哪!尤其是太監。」曹雪芹又說:「傳聞那塊碑還在五道廟;咱們到那兒看一看就知道了。」

  這時五道廟已經在望;而且馮大瑞已經迎了上來;進了廟門,並不入殿,一直引到後進,但見中間一座敞廳,左右廂房,有個中年道士上來問訊,他就是五道廟的當家,馮大瑞的朋友。身上雖著的道袍,言談舉止,卻與在家人無異,請教他法名,他回答姓韓。曹雪芹心裡明白,這韓道士必也是漕幫中人。

  延入敞廳,只見中間懸一幅達摩一葦渡江的畫;道觀出現禪宗東土初祖的像,繡春頗為詫異。但她還是合十頂禮,默禱了一番。

  「請用茶。」

  茶設在右首的一張方桌上,茶具不甚講究;但斟出來的茶,香味濃郁,繡春略聞一聞,就辨出是洞庭碧螺春。此外還用粗磁片盛了四樣茶食;都是江南風味,甚至一樣麻酥糖包封上,還印著「蘇州孫春陽」的字樣上。

  「你們請談談,我告退。」韓道士哈哈腰說;顯然的,他不善於應酬。

  繡春從進廟來便不曾開過口;此時見韓道士走遠了,窗外亦無人影,不必顧忌,便即問道:「這麼個小廟,居然有碧螺春待客;還有蘇州的茶食,倒真沒有想到。」

  曹雪芹向馮大瑞看了一眼;馮大瑞卻未作聲,只將一包麻酥糖的包封拆開,連紙移到繡春面前,說一聲:「請嘗嘗!」

  「謝謝!」繡春作勢伸手;但卻又縮了回去。

  這個動作令人注目。曹雪芹一看明白了,原來麻酥糖有葷素兩種,葷的內夾一塊熟豬油;繡春雖已開齋好幾年,卻一直只吃所謂「葷邊素」,不進「大葷」。於是,他說:「你這包給我。」另外找了一包素的,拆開包封,跟她交換。

  「啊!真是。」馮大瑞也知道繡春飲食有些習慣,搥著自己的頭說:「看我這腦筋,會忘了王三爺不動大葷。」

  繡春微微一笑,心裡在考慮一種態度;這樣扮女為男,跟著曹雪芹來逛這一趟,一直有種彆彆扭扭的感覺。此刻當著馮大瑞,如果仍舊冒充「王三爺」,這種感覺一定會愈來愈甚。

  於是她想,本來在鏢局中,常是大大方方地跟馮大瑞有說有笑;何以此刻就不能如此?若說有婚約在,便應羞怯,顯得自己跟尋常小家碧玉一樣了!這一轉念間,自然而然地決定了要出以怎樣的態度;反正曹雪芹是絕不會笑她的,而且看樣子已預先有了佈置,絕無閒人打攪,便露本色,又有何妨?

  「你什麼時候回來的?」她問;正眼看著馮大瑞。

  馮大瑞反倒覺得她的烱烱雙眸,有股震懾的力量;避開她的視線答說:「今兒一早。」

  「說你還要上保定?」

  「那得等把你跟王二嫂送回通州以後再說。」

  「你不是有要緊事嗎?」

  馮大瑞略一遲疑,方始回答:「晚兩三天不要緊。」

  「如果有要緊事,就不必送我們了。」

  「不、不!」

  馮大瑞沒有再說下去;繡春也不便固辭,挾半塊麻酥糖放入口中,慢慢咀嚼。

  這樣沉默著,局面顯得有些僵,曹雪芹便沒話找話地問繡春:「你知道謝掌櫃把你當做甚麼人了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繡春關切地問:「我沒有露相吧!」

  「沒有、沒有!謝掌櫃把你當成王公大臣家的闊大少爺了。」

  接著便談剛才買「一筆虎」的趣事,因為順帶要說給馮大瑞聽,所以講得格外詳細。馮大瑞哈哈大笑,繡春也樂不可支;但提到說「王三爺想生一對雙胞胎時」,不免發窘;心想,這要絕無表示才好,否則笑話就變得別有涵意了。

  那知偏偏就去瞄了馮大瑞一眼;而馮大瑞正好也在看她。視線一接,心頭一震,自己恨自己明知故犯,偏生如此不檢點!

  不過正在說笑話,場面熱鬧;這一陣尷尬的感覺,很快地也就過去了。等曹雪芹講完,馮大瑞問道:「芹二爺,這個『虎』字,真能辟邪?」

  「誰知道呢!反正像這種事,有三個字的說法,叫做『誠則靈』。」

  「那不是土地廟常見的一塊匾嗎?」

  「對了!當方土地有管得著的事,也有管不著的事;管不了自然不靈,廟祝不說他的土地法力有限,只說你心不誠——」

  「著!」不等曹雪芹話完,馮大瑞便忍不住搶著說:「芹二爺這話,可把我點透了。我也是遇到這麼一回,自己知道心誠得不能再誠了,可就是不靈。廟祝偏就編派我心不誠,心裡真是不服。現在聽了芹二爺你的話,我才懂;小小土地,有多大能耐?原是我沒有找對人。」

  「你當時求的是件甚麼事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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