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八八


  「講究大著呢!第一辟邪,諸惡不侵;第二,特別對肖虎的人有好處。譬如說吧,王三爺明年得一位少爺;那就儘管放心好了,百神呵護,磕磕碰碰不必耽心。保管長得又壯又聰明。」

  「若是女孩兒呢?不就成了母老虎了嗎?」

  「不然!若是小姐,一定也是聰明智慧,不過性氣剛一點兒;姑爺的八字合對了,走一生的幫夫運。」

  謝掌櫃口講指畫,很起勁地在談;曹雪芹不時注意繡春的臉色,看她全神貫注,深感興趣的樣子,知道她已經決定要買這幅字送錦兒了。

  於是等謝掌櫃講完;他一本正經地說道:「王三哥!你不是想生一對雙胞胎嗎?將來生子是貴子;生女得貴婿,說不定還拴婚給那位王子呢!我勸你無論如何買了下來。」

  繡春知道他有意開玩笑;但一臉的鄭重懇切,竟似真事一般,實在忍不住要笑,趕緊端起茶來喝一大口,原意有茶咽了下去,可以止住笑聲,不道反而噴了一地。

  「嗆著了不是?」曹雪芹從容不迫地說:「王三哥,你坐一會;我替你跟老謝去磨價錢。」說完,將謝掌櫃拉了就往外走;這自然是照應繡春,好容她有工夫恢復常態。

  「曹二爺,」謝掌櫃悄聲問道:「這位王三爺也在旗?」

  「對了。」

  「他府上在那裡?」

  「你先別問。」曹雪芹說道:「這張字,你只老老實實說個價兒;讓他覺得不貴,一高興了,以後自然有做不完的買賣。」

  謝掌櫃聽到最後這句話,越發覺得自己的推斷不錯——他聽說「王三爺」生女或者會拴婚給「王子」,可知必是王公大臣家的子弟;姓王是假託的姓。看王三爺那帶些靦覥的模樣,又不帶隨從,深畏人見的樣子,說不定就是位王爺,閑得慌,也悶得慌,私下溜出來散散心,亦未可知。

  這樣轉著念頭,為貪圖後來的生意,慨然說道:「既然曹二爺這麼說,就給一兩銀子好了。」

  曹雪芹大出意外,「這是怎麼回事?」他問:「你耍的甚麼花樣?」

  「我那敢耍花樣!」謝掌櫃說:「我不敢說白送。王公府第家的闊少爺;我甚麼東西,敢說白送。」

  「給一兩銀子,總是筆買賣;只要王三爺高興,就都有了。」

  「人家王三爺不是愛貪小便宜的人。你這麼做買賣,反而會讓人起疑心;不是聰明的辦法。咱們老老實實講交易,誰也別占誰的便宜。」

  聽曹雪芹這一說,謝掌櫃就不好意思再使甚麼花巧了,開價八兩銀子;繡春很高興地買了下來。

  「東西是兩位帶著走?」謝掌櫃問:「還是送到王三爺府上。」

  「不必送。」曹雪芹答說:「我們還逛逛;回頭來取。」

  於是兩人起身出門,謝掌櫃送到門外,不斷地叮囑:「過兩天再請過來;過兩天再請過來!」曹雪芹漫然答應著,想起剛才的情形,不由得笑出聲來。

  「你看你!」繡春拉一拉他的衣袖,小聲埋怨:「一個人無緣無故發笑,像個瘋子!都在望著你呢!」

  果然,曹雪芹發覺路人都在注目——其實倒不是因為曹雪芹發笑的緣故;而是這兩個人走在一起,讓人猜不透是怎麼回事?繡春的容貌、神態,真像戲班子裡的小旦;但曹雪芹卻是個不羈的書生,怎麼看也不像那「小旦」的同行或是徒弟。若說是「老鬥」,年紀又太輕了;相形之下,更顯得惹眼。

  這是曹雪芹的感覺,繡春卻根本想不到此。但一路行走,總有人盯著看,也是件討厭的事。當下說道:「咱們找個地方歇歇腿,該回去了。」

  「怎麼?還沒有逛完,就意興闌珊了。」曹雪芹一面說;一面四處張望。

  「幹嘛?」繡春問說:「你在找人?」

  曹雪芹支支吾吾地;他確是在找人。上午去看剛從昌平州回來的馮大瑞,特為跟他說明,下午要陪男裝的繡春去逛琉璃廠,希望他也來,裝作不期而遇地,便自然而然地可以跟繡春盤桓半個下午,豈非一樁好事?

  這樣做,是曹雪芹經過考慮的;因為他總覺得馮大瑞似乎有些深藏心底的話,要跟繡春傾訴,而苦無機緣,所以特意作此安排。

  馮大瑞是滿口答應了的,但至今不見人影;看繡春歸意甚濃,倘或他來晚了,失去這個大好機會,實在可惜;也辜負了他的苦心。這樣轉著念頭,神態就不免顯得有些焦躁了。

  幸好,馮大瑞終於出現了,是繡春首先發見的;一時驚喜交並,但卻往曹雪芹身後退縮。就這時,曹雪芹也看到了。

  「大瑞!」

  馮大瑞是騎了馬來的,一勒韁繩,翻身下鞍:叫一聲:「芹二爺!」接著又招呼:「王三——」

  「姑娘」兩字剛要出口,方始想,急忙用左手將嘴一掩,卻忘了手上帶著韁繩;使的勁很大,將馬都拉了過來,趕緊又用右手去擋馬頭。這樣張惶失措地一折騰,少不得又引來些閒人。

  「這位王三爺。」曹雪芹一個字、一個字地說得很清楚,用意是提醒馮大瑞要格外留意。

  「是,是!王三爺。」馮大瑞說:「我請兩位到那裡坐坐,喝一鍾!」

  曹雪芹尚未答話,發覺繡春又在拉他的衣服,自是示意辭謝。這原在他意料之中,當然也是裝作不覺,只這樣答說:「喝一鍾就不必了。能找個清靜地方,喝喝茶,聊聊天,倒也不錯。」

  馮大瑞是有預備的,「打這裡往南有座廟,」他說:「那裡的老道,我很熟。」

  「甚麼廟?」曹雪芹答說:「我記得只有一座五道廟。」

  「對了!就是五道廟。」馮大瑞問道:「車停在那兒?」

  「在廠東門。」

  「那——」馮大瑞躊躇了一下說:「兩位先慢慢逛著,我把車去找來。」

  「不必了!你不認識車把式,找起來費事。不如你騎馬先走,請你的老道朋友,沏好了茶,我們一到就能喝了。」

  「是,是!准定這麼辦。」馮大瑞又特為跟繡春招呼:「三——三爺,我先去預備。」

  繡春不能不答,卻又不願開口,只點點頭,擺一擺手作個「請上馬」的表示。

  等馮大瑞跨馬一走,繡春輕聲問道:「怎麼這樣巧啊!偏就遇見他;是你預先約好的吧!」

  「沒有這回事。」曹雪芹不容她再問下去;立即把話扯了開去,「這五道廟有一段掌故很有趣,我講給你聽。前面是寒葭潭,往東有四條路,兩條是斜街:櫻桃斜街、楊梅竹斜街;加上咱們現在往南走的這條路,一共五路交會。據說是正陽門跟寅武門龍豚會合之處,所以建一座五道廟鎮著。」

  「這是甚麼掌故!」繡春有些怨氣,借此發了出來:「一點都不有趣。」

  「有趣的在後頭。據說——」

  據說,五道廟是前明天啟年間,宮中太監為獻媚于大璫魏忠賢,特意湊了一筆錢,建這座五道廟為他祈福。落成之後,有人出主意,要請一位大名士為五道廟立一塊碑,備了好紙去求。這位大名士,心裡實在不願,可又不敢得罪魏忠賢;靈機一動,欣然落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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