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八六


  「那,那就跟鄒姨娘去商量。」夏雲又說:「這件事交給我了;下午我去看錦兒,會把衣包帶去。」

  果然,等曹雪芹回到錦兒那裡,吃過午飯,開手做策論,等草稿已成,到了錦兒那裡,從窗外便望見一條男人的影子——當然是繡春;進去一看,只見她穿一件二藍直羅的夾袍,裡面是玄色寧綢的套袴,打著極挺括的裹腿;簇新的雙梁緞鞋白布(左衤右伐);頭上戴一頂青緞小帽、帽檐上縫著一個碧玉壽字;手裡還捏一把刻竹骨子的摺扇。

  「怎麼樣?」繡春站了起來,得意洋洋地問。

  繡春是鵝蛋臉,懸膽鼻,一改了男妝,宛然是個「像姑」;曹雪芹在心裡說:跟她一起去逛琉璃廠,我不成了「老鬥」了嗎?

  但這番意思卻透露不得半點;否則,繡春怎麼樣也不會肯跟他去,豈不大煞風景?因而點點頭笑了:「真正是潘安再世的翩翩濁世佳公子。」

  繡春自然聽得懂他的恭維,越發神采飛揚,將一張俏臉半偏著往上看,作出一種睥睨群倫的神態。

  「別擺出那臭美的模樣兒了!」錦兒笑道:「你側走幾步看看,像不像個爺們?」

  繡春便一搖三擺地走了幾步,做作過甚,反惹人注目。曹雪芹便說:「這樣不行,你也別老想是假裝的;反正是天足,只要拿腳步放大來,再放慢一點兒;別走你們走慣了的碎步就行了。」

  繡春倒是虛心受教,來回走了兩趟,未免勞累,額上沁出汗珠;用左手往右襟下衣紐上去摘手絹,手還未伸到;曹雪芹便發話了。

  「錯了,錯了!大錯特錯。」

  「手絹兒在左手袖筒裡。你得先把扇子交到左手,再用右手伸到袖筒裡去掏手絹,才合道理。」

  其實他不必說這番道理,繡春也懂;定定神想了一會說:「我也不必學著走路了。只把男女有別的習慣想通了,就夠了。」

  「對!就是這話。」說著,曹雪芹悠閒地坐了下來。

  「你的文章做得了?」錦兒問說。

  「草稿有了,明兒謄一謄就行了。」

  「何必等到明天?」錦兒勸道:「趁這會兒吃飯還早,把文章謄清了;晚上托夏雲帶了去,也讓四老爺誇你一聲好。」

  「四老爺不會誇獎的。」曹雪芹說,「墨漿不好,寫出來的字,黯然無光;怎麼好得了。」

  原來用的是曹震的「文房四寶」,他向來不講究這些;其實也用不著講究,因為肚子裡墨水有限。不過墨漿太淡,不成其為不能謄真的理由,曹雪芹無非托詞而已。

  「別躲懶!」繡春知道他的毛病,「我替你磨墨。」又問夏雲,「有好墨沒有?」

  「怎麼沒有?」夏雲答說:「進貢的墨還存著一大盒,用一輩子都用不完。就擱在書櫃頂上。」

  於是繡春一語不發,領頭就走;曹雪芹無奈,跟著到了曹震的書房。她拿起一錠剛用了不久的墨看,正面是填藍的「天祿琳琅」四字;背面一行小字:「康熙五十九年臣曹頫監造」。

  「這是好墨!」繡春說道:「咱們家不知道奉旨進過多少回墨,就數這一回造得最好;跟『上用』的墨差不多。」

  宮中物品,「上用」的品質最高;「咦!」曹雪芹詫異地問:「你怎麼知道?」

  「我怎麼不知道!」繡春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,只坐下來在大硯池中注了清水,然後卷一卷衣袖,緩慢而勻稱地磨起墨來。

  見此光景,曹雪芹不敢多問;從「佩文韻府」的專櫃上,一具福建漆的盒子中取出一錠「天祿琳琅」墨,反復把玩,終於從「康熙五十九年」的字樣上,想起一件事,算一算年份相符。

  那年,繡春從隨著曹老太太及震二奶奶到蘇州李家去弔喪回來之後,就再沒有進過曹家的大門。

  他還約略記得,那年夏天,曹震到徽州去過一趟;想來就是去造墨。這就難怪她記得這麼清楚了。

  「你的文章有多長?」

  「五、六百字。」

  「那也差不多了。」繡春將原來嫌淡的墨漿,注入新磨的墨中,找支舊筆攪拌調勻,隨意在紙上寫了兩個字,不漫不滯,筆鋒流利;噓了幾口氣,將墨汁吹幹,看一看說:「行了!」

  曹雪芹一看,墨漿烏黑光亮,調得十分出色,便即笑道:「有人說,殿試沒有別的訣竅,只要墨漿調得好,寫出來的字黑大圓光,就有鼎甲的希望。真可惜你這一手經濟。」

  「何以見得可惜?」繡春笑說,「巴望到你中了進士,金殿射策的時候,我來替你調墨漿。」

  曹雪芹鼻子裡「哼」出聲音,笑笑不答。

  「你也別妄自菲薄——」

  「不是什麼妄自菲薄。『天生我材必有用』,不過我不是做官的材料。」

  繡春欲言又止;終於只說了一句:「你就快謄稿子吧!」說著起身就走。

  * * *

  說婦女逛琉璃廠是新聞,指平時而言;正月裡「逛廠甸」又當別論,那跟赴廟會沒有兩樣。但在這秋風將厲的八月裡,實在看不見有婦女出入那些從明朝就有的舊書鋪。

  琉璃廠本來以燒琉璃瓦的窯出名,自東而西,長可二裡,中間有一道橋,橋北正對琉璃窯。市面橋西比橋東來得整齊。不過曹雪芹帶著繡春還是從東面進廠,往西徜徉而去。

  一路上自然頗受人矚目,一個身材高大、稚氣猶存的少年,與一個貌如女子,帶些「娘娘腔」而年歲已近三十的美男子,結伴同行,時而低語,實在讓人猜不透他們是何路數。

  最觸目的是繡春手中的那把扇子。本來端午節開始持扇,直到重九,秋扇方捐;但一入新秋,摺扇持在手中,指指點點,都不打開;而繡春卻是放開收攏、收攏放開,時而輕搖幾下,加上她那「方步」,真像做戲。尤其是有人注視時,她心中發慌,不由得就會將摺扇舉起來障面;最要緊的是遮住耳朵——耳垂上有一個戴耳環的眼,怕人看破。

  「這家二酉堂,」曹雪芹說:「是地地道道的百年老店,在明朝就叫老二酉。要不要進去看看。」

  「好!」

  第一踏進,五六個坐在那裡看書的「老先生」,一個個都不看書來看人了,一個個低著頭,眼珠往上翻。繡春便有些沉不住氣了;將曹雪芹拉了一把,努一努嘴,退了出去。

  「何苦!」走到街上,曹雪芹笑道:「又要來逛,又怕人看。」

  「總算逛過了,心也可以死了。替錦兒買幅畫,回去吧!」

  「買幅甚麼畫?」

  「我輸了她的東道。」繡春將賭東道的經過說了一遍,隨又說道:「最好能找這麼一幅畫,一隻母老虎帶兩隻小老虎,祝她生個雙胞胎。」

  「一大兩小三隻老虎的畫好找;不過不見得大的就是母老虎。」

  「管牠呢!咱們就說大的是母老虎好了。」

  曹雪芹笑笑不答,走過一家南紙店,有個中年人趕出來喊道:「曹二爺、曹二爺!你要上好的石綠,我覓來了。」

  原來曹雪芹學畫須用的顏料宣紙,都在這家招牌叫墨花齋的南紙店買:掌櫃姓謝,做生意很巴結。看到繡春,趕緊又請教姓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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