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八四


  這話在錦兒聽來,心裡當然很不是味道,不過她的涵養比繡春深得多,當下笑笑答道:「你別發牢騷!只怕你將來還會忘掉娘家呢!」

  繡春也覺得話說得過分了些,便不再答她的話;只問:「芹二爺在幹甚麼?」

  「他本來要來找你聊閑天,我勸他睡一忽,回頭好有精神辦事。」錦兒又說:「你明兒別走;我陪你逛逛去。」

  對此提議,繡春倒是大感興趣。這因為心境不同了,以前心頭有一層蔽境,總以為自己雖未削髮,至少也是半個出家人,大千世界,擾攘紅塵中的一切,都已絕緣。她平時最大的興趣是,跟曹雪芹娓娓清談,參參似通非通的禪;鬥鬥無傷大雅的機鋒。曹雪芹最大的好處是,從不掃她的興;機鋒鬥不過了,付之一笑,從不氣惱。這跟她的性情是不大相符的;她知道他完全是同情她、安慰她,似乎只要她高興,他甚麼事都不在乎。

  但這層蔽境,從那天月明之夜,與秋月肝膽相照時,便已在無形中漸漸消失;塵世萬象,往往午夜夢回時,在她心頭不期而至。所以此時一聽得錦兒的話,便笑嘻嘻地答說:「好呀!到那裡去逛逛?」

  「你想到那兒去逛?」

  繡春想了一下說:「琉璃廠。」

  錦兒大為詫異,「你怎麼想到這個地方?」她說:「那兒盡是舊書店、裱畫鋪、南紙店,從沒有聽說婦道人家去逛琉璃廠的。」

  「我是常聽芹二爺說,逛琉璃廠一逛就是半天——」

  「他是書呆子,理他呢!」

  「那末,你說呢!逛那兒?」

  錦兒想了想,又扳手指數了一下說:「明兒隆福寺廟會;咱們逛廟會去。你難得來一趟,要替太太捎甚麼東西回去,明兒廟會上全有了。」

  「人多不多?」

  「你這話簡直老趕!廟會人不多,那兒人才多?」

  繡春也笑了,「我是怕人多,擠了妳的肚子。」她覺得就逛廟會不能讓錦兒陪著去,所以又加了一句:「怪熱的!算了吧。」

  「不要緊!我也好久沒有逛廟會了。」

  「不,不!動了胎氣,我這個罪可當不起。省點事吧!」

  「那怎麼辦呢?你又難得到京裡來一趟。」

  一語未畢,繡春搶著笑道:「你別管我了。我有地方逛。」

  錦兒見她笑容詭秘,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,同時也想明白了;卻故意問道:「你有了甚麼主意。」

  「你且猜上一猜。你一定猜不到。」

  「不見得,咱們賭個東道好不好。」

  「好!你說,怎麼賭?」

  「我輸了替你繡個肚兜,外帶送一條金鏈子。你輸了呢?」

  「唷!這個東道可不小。等我想想。」

  「你別想了,我說吧!你輸了替我買幅畫。要老虎。」

  聽得這一說,繡春大笑:「我輸了!」她說:「我一定替你買幅老虎回來;不過,那頭老虎若是母的,可別怨我。」

  原來繡春是打算請曹雪芹陪她去逛琉璃廠;所以聽錦兒一說買畫,就知道她猜到了。指明畫中是虎,自然因為錦兒算日子在明年正二月坐月子;明年甲寅,寅為虎,倘生女孩便成了母老虎,因而作此戲謔之詞。

  「閒話少說,看看是甚麼時候了?」錦兒看小金鐘上,長短針並指在「十一」上,便又說道:「快交子時了。我去叫醒他!」

  「不必!索性讓他多睡一會。唷!」繡春突然想了起來,「他可怎麼去法?總不能走了去。」

  「怎麼會走了去,有車有馬,看他喜歡那一樣?」

  這時繡春才想起來,曹震辦糧台,有的是車馬;當即說道:「別讓他騎馬吧!摔著了可不得了。」

  「我也這麼說。」

  於是錦兒派丫頭到門房中去關照,半夜裡還得出城,讓車夫伺候著。然後又預備了點心,快近子正時,才去叫醒了曹雪芹。

  「這一覺睡得很舒服。可以跟馮大瑞作長夜之談了。」旋又說道:「不,長夜之談,不如作長夜之飲。姊姊,有甚麼吃的,讓我帶走。」

  「有個醬肘子;那蒸了一塊青魚幹在那裡。」

  「行了!得帶一瓶好酒。」

  帶的酒不是一瓶,是一壇——紹興專銷京莊的花雕,一壇五斤;連食盒一起帶上車去。曹雪芹將走時,錦兒將他拉到一邊有話說。

  「你問馮大瑞那天回來?最好還是讓他送繡春回通州。」

  「好!這一點大概不會碰釘子。」

  「還有,明天你得陪繡春去逛琉璃廠。」

  「這可是異想天開了!只怕不行。等我回來再談吧!」

  「對了!」錦兒又說:「你今晚上就睡在這兒好了。」

  「不是今晚,是明兒一清早了。」

  曹雪芹的意思是,真的要跟馮大瑞作長夜之飲,等送他上馬後,再坐車回來。那知去了不到一個時辰,便已回來;錦兒剛剛睡下,得知資訊,複又起身到客房中來照料曹雪芹,順便打聽馮大瑞。

  「不巧之至,我一去,他正要跟朋友一起出門。你看,我把酒都原封不動帶回來了。」

  「夜這麼深了,他還要到那裡去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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