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六四


  「你看結尾那一句,『要緊寸心有秉持』,要你自己拿主意。」秋月又說:「太太對你的終身大事,一點不肯馬虎,現在讓何大叔拿你的八字跟馮鏢頭的八字,請人去合了——」

  聽到這裡,繡春不由得就插了一句嘴:「何大叔不也懂子平嗎?」

  「是啊!」夏雲接口:「他說好得很,正好相配。」

  剛談到這裡,一個小丫頭闖了進來;道是曹雪芹傳話進來,要那張簽去看——可想而知的,他是聽了王達臣所說;秋月便將那張簽交了出去,很快地到了曹雪芹手裡。

  「簽是一支好簽。不過,」曹雪芹對馮大瑞別有瞭解,聽了王達臣的那套話,覺得頗有問題,此時忍不住問說:「王二哥,你那位把兄弟,平時相信不相信看相算命那一套?」

  王達臣不由得心中一跳,覺話問得奇怪,先要問個清楚才能回答,「芹二爺,」他說:「你的意思是,看相算命的話,不必相信?」

  「不是這個意思。我是問,馮大瑞平時相信不相信這一套,如果他素來相信,那沒有話說;倘或從不相信,那麼他的話就得好好琢磨了。」

  「喔,」王達臣裝得很詫異似地:「這,我倒要跟芹二爺請教了。是不是從這支簽上看出來甚麼?芹二爺是讀書人,文墨上見得透。」

  「不是簽上的事。」曹雪芹固執地:「你先告訴我,馮大瑞平時喜歡看相算命不?」

  如果答說「喜歡」,話就結束了。但王達臣一則不肯欺騙;再則也急於想知道曹雪芹說這話的原因,所以答語便含蓄了。

  「我跟大瑞雖是把兄弟,倒不大清楚他是不是喜歡看相算命。」

  「異姓手足,休戚相關,他的八字好不好,走不走運,跟你不也挺有關係?倘或平時常常看相算命,一定會跟你說。照此說來,」曹雪芹略一沉吟,終於心直口快地說了出口:「甚麼算命的說他『這兩年大凶,不容易逃得出來』,是搪塞你的話。」

  這就不但使得王達臣驚異,而且有種無可言喻的敬仰;當然,他也必須要求解釋。這種要求不必開口,光從眼色中表示,曹雪芹便能充分領會。

  但曹雪芹卻反有悔意,怕一言喪邦,毀了大好的一頭姻緣。只是事已如此,話不能不說清楚;而說得太清楚,卻又礙著馮大瑞的叮囑,不可洩露漕幫的秘密,因而覺得很難措詞。

  想了好一會,他試探著問:「王二哥,你知道不知道,馮鏢頭在幫?」

  虧得馮大瑞預先關照過,王達臣毫不遲疑地答說:「知道。」

  「那末,你呢?」曹雪芹問:「你在門裡,還是門外?」

  「門外。」

  「那就怪不得馮鏢頭不肯跟你多談了。他在幫裡,要受幫規的約束,有時身不由主;也許不能娶妳妹妹有不得已的苦衷。」曹雪芹緊接著說:「這是我的猜測。」

  王達臣不知道有關漕幫的一切,馮大瑞跟他談了多少,何以會使他有這樣的猜測?

  儘管他猜得與事實很接近,但並不會影響王達臣的本意,因為他早就考慮過了。使他覺得不安的是,曹雪芹對於漕幫不必知道得那麼多,更不必想得那麼多。

  於是,他用低沉的聲音說:「芹二爺,我有句不中聽的話,你別見怪。你是大少爺,身分尊貴;江湖上的事,最好不必多問。那裡面希奇古怪的花樣,甚麼都有。人都是到了沒法子才在江湖上混,像芹二爺你,天生讀書做官,是雲堆裡的人,犯不著跟江湖上接近,弄得淌了渾水,害了自己,說不定還替府上惹來一場禍。這是我心裡的話,我要不說,就是對不起府上;太太那麼寬厚,我能忍心不說嗎?」

  一番話說得曹雪芹心裡有些發毛,愣在那裡,好半天說不出話來;臉上自然也脹紅了,說不出一種窘澀忸怩的感覺。

  「曹二爺,」王達臣又說:「其實,你對江湖上已經懂得很多了。我也見過好些旗下的爺們,談到『車船座腳牙』,江湖上的事,一竅不通。不過江湖上的門道,『學到老,學不了』,索性不懂,倒也無事;懂而不精,有時一個不到,反而壞事。反正芹二爺對甚麼叫江湖上的義氣,完全明白,那就夠了!將來做官當差,有甚麼事有我跟大瑞在,儘管放心好了。」

  這番半恭維、半撫慰的話,才將曹雪芹那種自討沒趣、大為掃興的感覺,驅除了大半。當下點點頭說:「我也不會有機會走江湖;不過,我倒是從沒有看不起江湖上的人的想法。既然你是這麼說,可見得雖不在漕幫,馮鏢頭也不會拿你當外人看。再說,繡春是你胞妹,她的終身大事,你當然也不會馬虎。看起來倒是我過慮。」

  話題已可作一結束,即令還有不盡之意,曹雪芹亦不想再談了。就在此時,繡春翩然出現;原來這天輪到她掌廚,特為帶著小丫頭來開飯。臉上自然有掩不住的羞窘之容;但也隱隱透著喜色,王達臣與曹雪芹都能體會得到,夏雲與秋月已將她的終身大事談妥了。

  「太太交代,」繡春一面布席,一面向曹雪芹說:「酒別喝多了!天太熱。」

  曹雪芹笑一笑,看著王達臣說:「王二哥聽見了吧,你可別讓我勸;你自己開懷暢飲吧!」

  這「開懷暢飲」四字,自有言外之意;可是王達臣卻並不能開懷,反而有了心事。他一直在琢磨曹雪芹的話,何以他能猜得到馮大瑞已經身許漕幫;是不是馮大瑞對他已有所透露?果然如此,將來馮大瑞不出事便罷;倘或出事了,曹雪芹心裡或許會這麼想:明知不是好姻緣,偏偏拿繡春往絕地送,這也算是兄妹之情嗎?

  這個念頭自繡春一來,便格外強烈,因而喝酒時有些心神不屬的模樣;平時談鋒很健,此刻卻往往答非所問,這自然使得曹雪芹困惑了。

  於是話就漸漸少了,最後弄成各自低頭喝悶酒、想心事的局面,直到繡春親自送了一大碗火腿冬瓜湯來,問起他們談了些甚麼,王達臣方始省悟,沉默己久。

  「喔,」他不免抱愧,便向曹雪芹道歉:「芹二爺,我心裡有事;沒有能陪你聊天。」

  曹雪芹尚未答話,繡春卻一扭身就走了。這當然是怕一向爽直的王達臣,口沒遮攔,說他的心事是在思量如何嫁妹,所以趕緊避開。

  「你倒不妨跟我談談。」曹雪芹的想法也跟繡春一樣;「倘有甚麼不湊手的地方,我或許可以替你想點辦法。」

  王達臣收束心神,好好地想了一會,有了一個很大膽的念頭;但此事關係很大,還得再思三思,方能開口。

  「你慢慢想。」曹雪芹很體諒地:「有事在心,喝酒不大受用;王二哥,咱們吃飯吧。」

  王達臣點點頭。於是喚小丫頭盛了飯來,曹雪芹就著火腿冬瓜湯,只吃了一碗,便即擱箸;王達臣卻是狼吞虎嚥,飽餐了一頓。

  這一頓飯下來,他的主意打定了;洗完臉說:「芹二爺,想找個清靜地方,有件大事跟你請教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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