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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


  曹雪芹何嘗在做詩?只好搖搖頭說:「沒有。」

  「有一半了吧?」

  「一句也沒有。」

  他沒有抓住繡春的破綻;繡春卻抓住他話中的破綻了,「那末你在想甚麼呢?」她又噗哧一笑:「我知道了,一定是在想芹二奶奶。」

  秋月也笑了;在繡春膝蓋上拍了一巴掌說:「你真厲害!還會金鐘罩的功夫。」

  曹雪芹有種被戲侮了的感覺,不免憤然,想說兩句負氣的話;但靈機一動,有了計較,故意打個呵欠說:「我不跟你們胡扯了;睡去吧!」

  說著,緩緩地站了起來,轉身而去。回到自己屋子裡,自然有小丫頭跟進來伺候;他只是吩咐沏一壺好茶,便在靠窗的書桌後面坐了下來,思量著將這天的所見所聞記了下來,作為自己著述的一個開始。

  這自然是筆記雜俎之類;照歷來通行的體例,是先取個書齋名字,然後加上兩個字標示內容;這不難,他很快地想到了一個名稱:「雙芝仙館叢稿」。

  寫下來一看,自覺很夠氣派;便從書架上找出來半張灑金絲的高麗紙,裁下寸許寬的一長條,寫下這六個字,作為稿本的題簽。字寫得筆酣墨飽,頗為得意,正在自我欣賞時,不道身後出現了聲音。

  「真是大言不慚!稿子多得都數不清,只好一叢一叢來計數了。」

  曹雪芹初聞聲音嚇一跳;不過馬上聽出是秋月的聲音,便從從容容地轉回頭來答說:「悶了一晚上,聊且快意而已。」

  「悶了一晚上?」秋月坐了下來,閑閑問道:「為甚麼?」

  這一問,將曹雪芹的委屈鉤了起來,「你跟繡春倆不知道有甚麼有趣的事在談,故意不告訴我;拿我開胃。」他說:「我躲開你們,不就算了嗎!」

  「果然,你讓繡春猜到了,她說你生氣,我還不信。」秋月笑著歎口氣:「你啊!真是,心裡擱不住一點事,就因為你這個脾氣,我有話不敢告訴你。」

  話中有話,曹雪芹當然聽得出來;不假思索地答說:「你放心好了!再有機密的事,我也能把握得住,不傳六耳。」

  話一出口,不免失悔,因為無意中已將得知漕幫一事,露了口風;幸好秋月不曾理會到此;只說:「如果你真能心口如一,聽見甚麼就當沒有聽見一樣;我就告訴你一件你一定高興的事。」

  「那還用說,自然是心口如一;你趕緊說吧!」

  「好吧!我說。」秋月又叮囑一句:「你可得靜下心來聽。」

  「是的,我靜靜等著你開金口呢!」

  「你知道不知道,繡春快出嫁了——」

  「甚麼!」曹雪芹的聲音很大;但立即發覺自己心口不一,便歉意地笑道:「這好比乍聞春雷,難免吃驚。你說下去吧!」

  「繡春快出嫁了。是為了體諒太太的苦心。」秋月將編好的說詞講了一遍,然後問說:「你知道不知道嫁給誰?」

  「嫁給誰?」有著不可思議之感的曹雪芹,茫然問說。

  「就是今天送你們回來的那個鏢客。」

  「馮大瑞!」曹雪芹尖聲驚呼:「怎麼會是他呢?」

  態度與言語都覺有異,秋月便問:「為甚麼不會是他?照你說,應該是誰呢?」

  這一問,讓曹雪芹警覺到又失態了,因而定一定心答說:「我不知道應該是誰?只覺得一點都看不出來,所以詫異。」

  「等你看出來,只怕已經通國皆知了。」秋月又說:「你別忘了,你答應過我,知道了這件事只當不知道;明兒個別在繡春面前露出甚麼痕跡來。不然,只怕好事難諧!」

  「那又何致於如此?」

  「何以不致於如此?」秋月的詞鋒,咄咄逼人:「她本來千萬個不情願,只為要進京了,跟震二爺住得遠,照應不便;住得近,她又怕震二爺來囉嗦。兩難之下,只好她自己委屈,讓太太的心境也寬舒些。你倒想,在這種情形之下,你還拿她取笑;換了你會不會惱羞成怒,一賭氣不幹了?」

  「嗯,嗯!」曹雪芹充分接受了她的解釋;想一想又問:「這樣說,咱們進京以前就得辦這樁喜事?」

  「喜事不在這裡辦。」

  「那末在那裡呢?」

  「在馮大瑞的家鄉——」

  「喔,」曹雪芹迫不及待地:「是在蒲州辦喜事?」

  「是啊!你怎麼知道?」

  「我問過馮大瑞。」曹雪芹又問:「送親的人呢?當然是王老二。」

  「當然是王老二」六字,語氣便有異;秋月便笑著問道:「怎麼,你還想當送親的『舅老爺』?」

  「曹雪芹也笑了,「老實告訴你吧,」他說:「我很想到蒲州去逛一逛,第一是到普救寺去看看『西廂』豔跡;第二,李義山在蒲州住過好幾年,想去訪訪他的遺跡。」

  「如果你有與致,也未嘗不可。不過,你能去嗎?」秋月提醒他說:「私自出京,別惹出麻煩來。」

  照定制,年滿十八歲的旗下子弟,即使隨父兄在外任,亦須回京當差;已經在京的,不得私自出京,不過這「出京」二字,是從寬解釋,在順天府的範圍之內,都還算在京。如果私下到了山西,不追究便罷,追究起來,也是麻煩。

  「不要緊!」曹雪芹答說,「現在內務府狠賣震二爺的帳,我請他關照一聲就是。」

  「那好!反正你是跟王老二一起去;一起回來,太太沒有甚麼不放心的。你就等著當送親的『舅老爺』吧!」

  曹雪芹微笑不答,心裡在琢磨,說訪蒲東豔跡,固有此心;看一看繡春的夫家是何境況;翁姑是否相處得來?似乎亦是必要之舉。

  這樣一想,打定了主意,「走這一趟,很值得。」他將他的想法告訴了秋月,又問:「大概在甚麼時候?」

  「總得到秋深了。」秋月又叮囑:「時候還早,你先別瞎起勁,誤了自己的正事。」

  所謂「正事」是說別耽誤了學業;而曹雪芹卻未想自己,只想他人,「提起正事,我倒想起來了。」他說:「薦王老二到郡王帳下去效力這件事,該怎麼辦?」

  「那總要等他嫁了妹子再說。」秋月起身說道:「一時也辦不了那麼多大事;一切都等明天把夏雲薦了來再說。」

  * * *

  不過還未派人去問訊,夏雲一大早就來了;當然還有王達臣。門上一傳見話去,連馬夫人都出房門來探望;只見秋月在前,夏雲後隨,繡春又在後面,手中抱一個嬰兒,是夏雲的兒子。

  「太太!」

  夏雲搶步上階,馬夫人不待她跪下便執住她的手,含笑凝視著說:「你倒發福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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