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五五


  等馮大瑞套好了牲口,仍舊是並坐徐行;曹雪芹心想,人在「門檻外頭」而得窺堂奧,那是件再妙不過的事。王達臣既不在幫,就沒有幫規的約束,有甚麼,說甚麼,無所顧忌,以後關於漕幫的內幕,很可以跟他去討教。

  這樣想著,不由得浮起得意的微笑;一直在注意他的馮大瑞,便率直問說:「芹二爺,你想到了甚麼高興的事?」

  曹雪芹一楞;嘴唇兩邊的肌肉旋即收縮,這使他意會到自己是在露齒而笑,才會使他作此一問。

  本想隨意撒個謊,但想到交友以誠,便老老實實將他心裡的想法,說了出來。

  馮大瑞心想,王達臣既然懂幫裡的規矩,自然知道幫裡的忌諱;等曹雪芹問他時,一定裝聾作啞,故作不知;那一來會鬧出誤會來。不過這話不必告訴曹雪芹;只關照王達臣好了。

  * * *

  回到鏢局,王達臣的消息有了,江西大幫的糧船已到,王達臣夫婦坐的是「半幫船」。這些船上裝的不是「天庾正供」的漕米,而是以海鮮為主的南貨,跟「京莊」紹興花雕;空回時便帶北貨,往返貿遷,加上逢關過卡有許多便宜,所以利潤可觀,但有規矩,提幾成充作公用,貼補幫中開銷。此外,沿途經過碼頭,或者打點應酬;或者「地頭蛇」硬壓「強龍」,要打招呼、「講斤頭」;或者遇到「巾披彩掛」四行人物,糾纏不清,都要半幫船上的人來應付。

  因為如此,半幫船上都很「四海」,附帶幹一行一半講交情的買賣,就是搭載乘客,收費甚低,而且包管平安;江南的京官,要從家鄉帶一個聽差或者老媽子到京,倘無便人可托,多托半幫船,如果托戶部的司官書辦關照一下,甚至可以不費分文。至於像王達臣這種鏢客,彼此有照應之處,更是奉為上客。但半幫船一向殿后,所以又稱「隨運尾幫船」;既在大幫之尾,等到停靠碼頭,自然要費好些工夫,預計上岸已在深夜。

  「那就只好先回家。」曹雪芹對繡春說:「明天再作道理。」

  繡春有些舉棋不定,很想留下來與夏雲先見一面,卻又惦著馬夫人不知有何表示?終於還是跟著曹雪芹回去了。

  * * *

  飯罷納涼,曹雪芹一反常態,獨自仰望星空,很少開口;繡春不免惴惴然,問起來時,他不便透露他所想的是,馮大瑞告訴他的許多奇聞秘事,只說想做幾首「紀遊」的詩。

  「別打擾他。」秋月趁機說道:「咱們躲遠一點兒。」

  繡春也很想找機會跟她密談;當下問道:「太太呢?睡了?」

  「睡是沒有睡。」秋月含含糊糊地說:「你坐到這兒來。」

  院子很大,兩人坐在西頭梧桐樹下低聲交談,不怕在東面的曹雪芹聽見。繡春關心的是馬夫人,「既然太太沒有睡,怎麼不出來涼快、涼快!」她說:「我看看去。」

  秋月不答,卻一把拉住她,使個眼色;繡春會意,便坐了下來望著秋月,等她說下去。

  「太太在開箱子。」秋月問道:「你知道幹甚麼?」

  馬夫人開箱子找甚麼,一向不避秋月與繡春,有時還要找她們去幫忙;如今秋月不讓她進去,複又這樣發問,不言可知,開箱子一事跟她有關,這就更急於想知道底細了。

  「我不知道。你說吧。」

  「在替你預備嫁妝呢!」

  一聽這話,繡春頓時雙頰發燒;但卻忘不了回頭先看一看曹雪芹,怕他已經聽見了。

  「怕甚麼!」秋月說道:「遲早要知道的;而且這又不是甚麼見不得人的事。」

  「不,不!」繡春急忙說道:「我今天一天都不自在;只要想起這件事,心裡就怕。」

  「伯他笑話你?」秋月答說:「沒有的事,他替你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,那裡會拿你取笑?」

  「你是這麼想——」繡春覺得很難措詞,最後歎口氣說:「事非經過不知難。」

  這句常用的成語,卻為秋月心頭染上一抹疑雲;心想莫非其中有甚麼說法不成?

  不會的!她自許為光風霽月的襟懷;不願意去胡猜,只說:「太太已經知道這回事了,她很高興;說要好好陪嫁你。」

  「你跟太太怎麼說的?」

  「我說,」秋月是早就想好了的,從容答道:「繡春也覺得長此以往,不是個了局;替太太添個累贅,心裡更不安。如今非要搬到京裡去不可;繡春又不願跟震二爺見面,那就只有兩條路好走。」

  「那兩條?」

  「一條是真的絞了頭髮去當姑子;一條是嫁人。前面一條,太太是決不能答應的;那就只好走後面的一條了。」

  這是將繡春出嫁,完全說成情勢所迫,為了體諒主母,不得不負初心。不但為她留身分;而且也掩住了她常在鏢局中與人說笑、行跡近乎放蕩的流言,繡春自然非常滿意;想起水滸中西門慶拜託何九,「一床棉被遮蓋則個」的話,感激之念,油然而生。

  「我倒沒有想到,你這麼會說話。不過,」繡春不好蕙思地笑道:「你把我說得太好了。」

  「既然你說好,咱們就這麼說了;連你二哥面前都是這麼說。」

  那也是繡春「固所願也,不敢請耳」的事;更覺秋月忠厚善良,想起多年相處,如今分手在即,不由得一陣感傷,眼眶潤濕,映著月光,閃閃發亮,倒讓秋月微吃一驚。

  「咦!」她問:「又是甚麼事傷心?」

  「不相干!」繡春不肯透露感觸,抽出腋下手絹,擦一擦眼睛說:「以後太太就靠你一個人了。」

  秋月深怕她提到她的終身,急忙阻喝:「你別管我的事!」

  不道情急之下,聲音大了些,恰好讓曹雪芹聽見了,在那面接口問道:「甚麼事教人別管?」

  一面說,一面走了過來,兩人眼望著他,卻各自用手去扯對方的衣服;同時的動作,幾乎一絲不差,兩人愣了一下,不約而同地笑了。

  「甚麼事好笑?」曹雲芹說:「看你們神情詭秘,不知在打甚麼鬼主意,從實招來!」

  「我們在商量,」繡春搶著說:「該挑位怎麼樣的芹二奶奶?」

  曹雪芹知道是假話,付之一笑;然後坐下來問繡春:「你在鏢局子裡商量定了沒有,你二嫂來了住那裡?」

  「要看她自己的意思。」繡春答說:「我想她會回家來住。」

  「那是一定的。」秋月接口:「想不回家來住也不行;有好多事等著她來料理呢!」

  一語未畢,繡春連連咳嗽示意,想攔住她的話,這下曹雪芹不免困惑;她們倆的神情言語,在在隱藏著秘密。但他知道,越是急著打聽,越不容易得知真相,只好暫且忍耐;察言觀色,抓住了破綻再問,就不愁他們不說真話。

  「你的詩做成了沒有?」繡春問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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