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五三


  「不厲害怎麼帶那麼多人!」

  答得不著邊際,曹雪芹的話有些接不下去了。馮大瑞心想,既已說了,不說明白,讓他心裡留著一個疑團,就會多方去打聽,反為不妙;因此改了主意,重作回答。

  「這十大幫規,其實也跟軍法差不多,芹二爺,你只要想一想穿『號褂子』吃糧的人,最犯忌的是甚麼。就懂了!」

  這一指點,曹雪芹明白了,「第一是通敵;第二是洩漏軍機;第三是犯上抗命;第四是姦淫擄掠——」

  「對了!」馮大瑞截斷了他的話:「就是這些。」

  「那就怪不得了!」曹雪芹說:「剛才那個人不知道犯了那一條。不過,這樣私下處死,不犯皇法嗎?」

  「如果要講皇法,就不必入幫。」

  「這麼說,入了幫就可以不守皇法?」

  這順理成章的一句反問,竟使得馮大瑞臉色陡變,似乎認為他的這句話說得太嚴重、太過分,因而有些慍色。這在曹雪芹自不免奇怪;再從頭想一想他剛才守口如瓶的那種詭秘神態,憬然有悟。考慮又考慮,決定先打招呼,再觸犯忌諱。

  「馮鏢頭,我想請教你一句話;倘或不識輕重,請你別見怪。你在糧船上待過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所答如此,並未出曹雪芹的意料,所以緊接著問:「那末,馮鏢頭,我看你對他們幫裡不但很熟,而且彷佛休戚相關似地。」

  「芹二爺是說漕幫的事,我很關心不是?是的,我跟芹二爺說實話,我就在幫。不然,我在江湖上就寸步難行了。」馮大瑞又說:「我可是把連我父母都不知道的事,告訴芹二爺了!你只擱在心裡,沒事;倘或芹二爺你說了出去,說不定就會有人找上我,那時候,麻煩可就大了。」

  「決不會,馮鏢頭,你要不要我罰誓給你聽。」

  「那不必,那不必!芹二爺是讀書的君子人;而且也知道輕重。」

  「是的!輕重我總識得;我決不能害你。馮鏢頭,這話你想來信得過我。」

  「是!芹二爺不會害我。」馮大瑞略停一下又說:「我倒不是嚇唬芹二爺,倘或禍從芹二爺身上起,我是不得了,你芹二爺也難保沒有麻煩。」

  「喔,」曹雪芹覺得不能不往下追問:「是怎麼樣的麻煩?倒請你跟我說一說。」

  馮大瑞看馬車將入鬧市,談話不便;鏢局中更非談論此事之地,便將韁繩往左一偏;接著慢慢收韁,讓馬車停在一片柳蔭之下。下車卸了馬,招招手找來一個戲水剛上岸的半大孩子,給了他一把銅錢,叫他去溜馬,然後取馬褥子鋪在草地上,請曹雪芹坐了下來。

  「芹二爺,你總知道李制台是皇上最得力的人,從南到北,專替皇上抓那些跟皇上作對的人;他很忌漕幫,如果打你芹二爺嘴裡知道我在幫,說不定會找上我來,跟我打聽甚麼人。那時候,我說呢,還是不說?不說,過不了門;說了沒事,可是,芹二爺,那時候,你剛才看見的一片血水,說不定就是打我身上流出來的。」馮大瑞又說:「其實,就我不肯說,也犯了幫規。因為一打聽,是怎麼會找上我的?說是聽你芹二爺說的;可是你又怎麼知道我在幫呢?當然是我告訴你的,這叫『扒灰倒籠』,是十大幫規裡頭的一條。」

  這些話在曹雪芹心頭,是極重的衝擊,雖然柳蔭下清風徐來,已無暑氣,他仍是不斷在額上沁汗,一塊極大的杭紡白手絹已擠得出水了。

  「芹二爺,不是我嚇你。」馮大瑞歉意地說:「實在是這年頭兒,奇奇怪怪的事太多!咱們生在這個時候,正巧趕上了;真不知道是千載難逢的好事,還是命中註定要倒楣?」

 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,將曹雪芹一向好事的性情又激了起來;把聽了馮大瑞的話所深切感受到的一個印象說了出來。

  「馮鏢頭,漕幫是不是打算做一番大事?」

  馮大瑞此時很沉著了,因為他已經相信曹雪芹會識得輕重;當下反問一句:「芹二爺,你所謂的『大事』是指甚麼?」

  「指,指——」曹雪芹好不容易才找出一句自覺比較含蓄適當的話:「指『以武犯禁』?」

  馮大瑞雖不知道這句話的出典,但亦可意會,點點頭說:「當然是『犯禁』的事,所以李制台奉了密旨,要格外嚴辦。」

  「那你們是,是打算,」曹雪芹終於非常吃力地吐出來兩個字:「造反?」

  一聽這話,馮大瑞左右看了一下,才低聲說道:「不錯,造反!不過,不是反大清;反大清是我們爺爺那輩人手裡的事。」

  「不反大清反誰呢?反皇上?」

  「這也不是我們反。芹二爺你們想想,有多少人反他?連他自己親弟兄;不止,據說連他親生的兒子都在反,那就不用說外人了。」

  這觸動了曹雪芹塵封已久的記憶;在他剛隨母歸旗的那年,有一次聽人談宮闈秘聞,說在上年——雍正五年八月初的一天傍晚,宮門已經下鑰;內務府值班的司員,突然奉到敬事房首領太監的通知,傳一副「吉祥板」到皇子所居,在東六宮之後的「幹東五所」;才知道皇三子弘時暴死。弘時二十四歲,死因不明;後來有人傳說:弘時是反對父皇屠殘手足,率直進言;為當今皇帝在盛怒之下處死。以後只有一道上諭:「皇三子弘時,年少放縱,行事不謹,著削宗籍。」如今看來,確是大有可疑。

  「羅教興起來才五、六年的工夫。」馮大瑞又說:「何以本來沒有,一下子興了起來;當然有人暗中在幫忙。幫忙的人而且很多,其中的道理;芹二爺你是讀書的人,博古通今,應該想得出來!」

  曹雪芹回想從歸旗以來的所見所聞;以及禦制「大義覺迷錄」中所引敘、透露種種令人驚詫莫名的內幕,恍然大悟,羅教乘運而興,是各派反皇帝的勢力,恂郡王、八貝子、九貝子、年羹堯、隆科多,都有一批關係深厚的羽翼,有些為皇帝所籠絡;有些情切故主,不受籠絡的,便都集中在羅祖門下,亦就是如今集中在漕幫門下了。

  曹雪芹心想,這三山五嶽的人馬,都有大來頭,王公親貴、一二品文武大員,少不得也還有高人隱士;憑一個漕幫的首腦,決無法籠罩全域,應該有個德高望重、能使各路人馬俯首聽命的人,作為盟主。那末這個人是誰呢?

  遍想不得其人,曹雪芹將他的想法說了出來;馮大瑞深深點頭,是覺得他這話問得在要害上的神情。

  「有的,可惜,這位已經不在了。」

  「是誰?」

  馮大瑞伸三指說道:「這位,去年閏五月去世的。」

  曹雪芹想了一下,恍然大悟,驚異地說:「是誠親王?」

  這無可征信的一個說法,倒是解消了曹雪芹的一個疑團——他住在咸安宮官學,晚來無事,常時作東請那些數十年不走運、連枝藍翎都沒有混上的「外班」老侍衛喝酒閒談,很聽了些真偽莫辨的宮闈秘辛;不過關於誠親王胤祉獲罪的經過,卻是見於「宮門抄」的,在他心裡是個真正的疑團。

  事在雍正八年五月,怡親王薨逝,皇帝悲痛莫名;賜恤優隆,遠出常格之外;王公大臣仰體聖意,亦無不隆重赴吊、致禮殷勤,甚至有掩面痛哭失聲的;惟一的例外是誠親王胤祉,初次致祭時,在皇帝親臨回宮以後才到,及至宣讀特賜「忠敬誠直,勤慎廉明」八字美號,加於諡號之上的上諭,大家俯首跪聽時,胤祉已經抽身回府。至於舉哀之毫無悲戚之容,更不在話下,因而為莊親王胤祿、內大臣佛倫等等,這班「奉命辦理怡親王喪事」的人所糾參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