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四四


  「那當然。我是說定局以後。」

  「只要定了局,事情就好辦了;這兩年他常在老王爺那裡燒冷灶。小王爺也是肯照應自己人的。」

  「那不就是熬出頭了嗎?」秋月緊接著又說:「可是你怎麼又說,還是過苦日子好呢?」

  「等熬出頭了,少不得有人會勸他續弦。我呢,」錦兒抑鬱地說:「可不是又打下去了?」

  一聽這話,秋月起了俠義之心;實在也因為同是青衣出身,多少有一種類似兔死狐悲之感。沉吟了好一會,冒出一句話來:「只要你肚子爭氣,我請太太替你作主。」

  「這,」錦兒已懂了她的意思;但對她來說,利害重大,所以必須求證:「你請太太怎麼作主?」

  「自然是拿你扶正。」

  錦兒心頭狂喜,可是仍有疑慮,「太太肯嗎?」她說:「咱們曹家,好像還沒有這個例子。」

  原來曹家雖也是大族,但親誼未篤;曹寅在日,倒是贍恤宗親,量力而為,只是他得主眷之隆,差使之闊,交遊之廣的名聲太廣了,把他當作「四海玉帛歸東海;萬國金珠貢澹人」的徐幹學、高士奇看待,所求未免過奢,倘有不足,反生怨懟。所以兄弟之間,亦有參商;加以曹寅一支在江南太久,詩禮傳家,深染漢人士大夫家的習俗;與久在內務府,當慣了包衣的族人之間,有一道不易跨越的鴻溝。這一來,曹頫、曹震與馬夫人母子,自然而然地合成一個小圈子。曹震果真友愛,為曹雪芹的前程打算,那末如今助人亦就等於自助,馬夫人無有不允之理。

  秋月因為有此透澈的想法,所以胸中頗有把握;但其中的因果關係,此刻還言之過早,只向錦兒要言不煩地提了一句:「只要震二爺心目中,時時刻刻有個兄弟在;太太那裡會不肯幫震二爺的忙?」

  這話說得很明白;錦兒當即表示:「人心都是肉做的。震二爺吃喝嫖賭、糊塗的時候多;不過也有一樣好處,好歹是知道的。你只看他對我的情形,就知道了!」

  秋月深深點頭;「你這話說得再透澈不過。」她將手撫在錦兒的小腹上,「你的肚子一定要爭氣。」

  * * *

  果然,另外的一個「喜信」,沖淡了馬夫人對楊家親事不成的失望。對於曹震要擺排場有一番作為,好把曹雪芹也「帶」出來的計畫,亦頗感興趣,問秋月應該怎麼做?

  「他們有兩千兩銀子的當頭,我已經許了錦兒,把我的私房錢借給她——」

  「沒有花你的錢的道理;我來給她。」馬夫人又說:「不過用你的名義也好。此外呢,還要怎麼幫他的忙。」

  「我跟錦兒商量好了,請太太借五千兩銀子給他,賃一所好房,置一輛好車,動用傢俱,一共不能超過兩千;餘下三千銀子,存在當鋪裡,吃息不動本。此外,看有古玩字畫,借個十來二十件,替他裝場面。這就很像樣子了。」

  馬夫人點點頭,雖未拒絕,卻不是很熱心的樣子;秋月心思最細,這幾年跟馬夫人朝夕相處,把她的性情摸透了,當即說道:「太太大概是不大信得過震二爺?」

  「不錯!」馬夫人坦率承認:「銀子花光了,還在其次;好些東西是老太爺留下來,老太太特為給芹官的,如果拿出去變賣了,傳個名聲出去:曹家出了敗家子,叫我將來怎麼有臉見老太爺、老太太。」

  「我已經想到了,不要緊,有個辦法,不過要靠錦兒肚子爭氣。」

  「這話,我就不懂了。」

  「如果錦兒替震二爺生個白胖兒子,太太作主,拿她扶了正。有她看住震二爺,太太不就可以放心了?」

  「啊,啊,你這個算計好!」馬夫人欣然樂從,但隨即又有疑問:「如果生了女的呢?」

  「先開花,後結果,能生女兒就能生兒子;不妨跟震二爺先說明白。反正錦姨娘是候補的震二奶奶;至於那天補實,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。」

  一切都照秋月的安排。曹震與錦兒對她的感激不必說;馬夫人也覺得她深謀遠慮,真是能替全家打算。而在秋月,心裡也很得意;同時平添了好幾分的自信,覺得不必像過去那樣謹畏持重,很可以替馬夫人出些新鮮主意。

  有個主意是勸馬夫人搬到京裡去住,理由是第一、曹雪芹在官學讀書,年底期滿;開春不論當差或者應試,都要人照料,這在錦兒自然義不容辭,但住在她家,怕曹震應酬太多,來來往往的酒肉朋友,帶壞了曹雪芹。

  其次,王府太福晉曾有表示,希望馬夫人移家進京,老年姑嫂,得以常相親近。平郡王領兵在外,料想太福晉定會常常想念,要有自己人勸解安慰;這也是馬夫人應盡的道理。而況,為了曹雪芹的前程,這樣做總是有好處的。

  此外,她還有第三個不便出口的理由,馬夫人進京,繡春當然也要跟了去;這一來,錦兒所聽聞及顧慮的那些事,便都可以丟開了。

  「你的話是不錯。不過,我這幾年在這裡清靜慣了,真是捨不得搬走。再說,搬家也是一件麻煩的事。」

  「就因為麻煩,才要早日著手;別看現在是夏天,日子快得很,一晃眼就到了年底下,那時候又過年、又搬家,手忙腳亂,歎一聲『悔不當初』可就晚了。」秋月又說:「太太如今只拿主意好了。定了主意,餘下的事我跟繡春來辦。」

  「對了!」馬夫人忽然想起:「繡春呢?上那兒去了?」

  「到鏢局子打聽漕船的消息去了。」

  聽這一說,馬夫人的興致立刻就好了。原來王達臣已有信來,這回要帶著妻子來看馬夫人跟季姨娘;炎炎長夏,起旱自是極苦之事,決定附搭漕船北上。繡春想念夏雲,格外起勁,經常悄然溜到鏢局,托人去打聽王達臣夫婦所搭的那一幫漕船到了沒有。

  「今年真是熱鬧了。」馬夫人說:「有他們夫婦倆在,倒正好搬家;內外都得力。」

  「可不是!」秋月緊接著說:「這兩月就捎信去,請震二爺在西城找房。」

  「他那裡我沒有去過,不知道大小怎麼樣?」馬夫人說:「其實住在一起,不也挺好的嗎?」

  沒有分家,如像在南京那樣,自然住在一起;既已分炊,不宜再合。秋月心裡是這樣想,但不願明說;含含糊糊答道:「且等太太自己去看了再說。」

  「要等我去看,就不知道那一天了。不過,我又怕吵;震二爺如果客多,人來人往,也煩人。」馬夫人主意已經定了,便凝神想了一下說:「還是自己找房,有合適的買下來亦不妨;不然就先賃一處。不過無論如何要離震二爺那裡近,才有照應。」

  正在談著,曹雪芹回來了,略說緣由,拿酒食接待了護送的人,又開發賞號;馬夫人才問起,何以忽然回家?

  「非得回趟家,事情才算有交代。話很長,一時說不完。」曹雪芹問道:「繡春呢?」

  曹雪芹歸有定期,往往亦先會有信來;繡春知道他跟她談得來,每每聞聲先迎,只有這一次不見人影,曹雪芹就忍不住要問了。

  但也很巧,繡春亦恰於此時歸來,進門先問了曹雪芹好,才喜孜孜地告訴馬夫人,王達臣帶著夏雲,已過了天津北倉,旦夕可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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