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四五


  曹雪芹心中一動,立即說道:「王二哥到來得巧!」他又問繡春:「我記得你好像跟我說過,你以前的嫂子,不怎麼願意你二哥走鏢。是嗎?」

  「是啊!」繡春答說:「那年保鏢路過曹州,有一夥不懂規矩的毛賊,硬下手劫鏢;我二哥跟他們幹了一場,差點把性命送掉。我嫂子就說:別幹這刀尖上舐血的行當了。我二哥回她一句:不幹這一行幹甚麼?就沒有再說下去了。」

  「呃,那末,」曹雪芹又問:「你現在的嫂子呢?倒不覺得他幹這一行有甚麼不妥?」

  繡春的心思比誰都快,料知其中必有緣故,便即笑著問道:「芹二爺,你怎麼忽然打聽這個?」

  「你別管。你只回我問的話好了。」

  「夏雲倒沒有覺得他這個行當有甚麼不好。不過,我總覺得委屈了夏雲。她也是有志氣的人,能像碧文那樣就好了。」

  「喔,」曹雪芹搶著說道:「有個消息,朱老師已補了實缺。」

  原來朱實在京曾應過兩次鄉試,卻都名落孫山;平郡王見他功名心熱,便助他捐了個知縣,分發到山西候補;最近補了朔平府平魯縣的實缺。

  「這可是名副其實的官太太了。」馬夫人也為碧文高興:「而且是掌印夫人。」

  「這下,」繡春越感歉疚:「更把夏雲比下去了。」

  「也不見得!七品官兒也沒有甚麼了不起。」曹雪芹緊接著說:「現在倒是有個機會,將來說不定王二嫂還勝過我的朱師母呢!」

  聽得這話,大家都感興味;繡春更為興奮,催促著說:「甚麼機會?請快說,請快說。」

  曹雪芹故意賣個關子,「不忙,這跟我今天回來有連帶關係,回頭我一塊兒談。」他又說道:「將相本無種,男兒當自強。」

  繡春愣了一下,微微笑道:「我明白了。」

  「你明白甚麼?」

  「我也賣個關子,先不告訴你;回頭等你談了我再說。」

  馬夫人笑了,「真是!」她說:「在一起就是勾心鬥角;再不然就是——」

  「參禪!」秋月接口。

  「好了,我說吧!」

  曹雪芹將「姑太太」希望他從戎;曹震料定馬夫人不會同意,教他如何搪塞的話,照實說了一遍。

  「姑太太怎麼想到這條路子?」馬夫人有些困惑,「這得好好琢磨,現在把話說了出去,到年底下官學念滿了,可又怎麼說呢!」

  「震二哥說到那時候一定有辦法。娘你別耽心。」

  「也許,」秋月亦作勸慰:「姑太太也是一時想到,過一陣子改了主意。反正時候還早,慢慢兒探探口氣;她不提就算了,如果仍舊有這個意思,再想法子化解。」

  「其實,就真的去了,反正跟在王爺身邊,也不會有甚麼危險。」繡春又說:「大不了吃個一兩年苦。」

  「正就是這話!」曹雪芹趁勢接口:「我心裡在想,如果王二哥肯去,當然也是在中軍大營,替郡王當個貼身護衛;將來凱旋還朝,論功行賞;『王二嫂』的風光決不輸于『朱師母』。」

  生性好強的繡春,眼睛頓時浮起一個戎裝帶刀,紅纓帽後拖一支藍翎,有好幾名士兵跟隨著的綠營武官的影子,只覺得滿懷舒暢,笑得一嘴銀牙、燦然盡露。

  「別的不敢說,我二哥有一樣好處,我可以寫包票;實心眼兒,答應了的事,上刀山、下油鍋也要辦到。」她緊接著又說:「芹二爺不能跟小王爺去;保薦我二哥在小王爺身邊,盡心伺候,對太福晉也算有交代了。」

  有了由王達臣去代替曹雪芹的意思在內,顯得這件事更妙了;秋月很起勁地說:「小王爺一定會賞識他!憑良心說,像王二鏢頭這樣的人才——」

  接下來,秋月舉了王達臣許多好處;曹雪芹又加以補充;繡春則作了些糾正,說她二哥沒有那麼好。大家越說越有勁,只有馬夫人默不作聲;讓秋月發覺了。

  於是她悄悄拉了繡春一把,微努一努嘴,提醒她注意馬夫人的神態。

  「你們別一廂情願了!還不知道王二哥自己的意思怎麼樣呢!」馬夫人又說:「夏雲雖說想當官太太,只怕也未必捨得她女婿一去幾千里。」

  「夏雲不是那種人——」

  「繡春,」馬夫人打斷她的話說:「這件事可以談,我也贊成。不過決不能勉強!你的心別太熱;先讓秋月探探夏雲的口氣再說。」

  話雖如此,語氣中卻聽得出來,馬夫人似乎並不以此事為然;尤其是秋月,還覺得馬夫人彷佛預見到這件事不會成功。既然受命等夏雲來了,去探探她的口氣,自然先要明瞭馬夫人的意向。當然,這不是一件很急的事。

  晚上納涼,馬夫人細談如何移家京城。曹雪芹和繡春都是初聞其事,但態度不同,繡春若有所思,一直不曾作聲;曹雪芹卻大為興奮;他說要有一個很好的花廳,以便作文酒之會;還要幾間客房,好讓氣味相投的朋友,長夜劇談,不必老惦念著夜深歸去不便而掃了興致。

  馬夫人不忍拂愛子之意,不置可否;秋月卻忍不住說:「有兩三個朋友來,留飯留宿,都辦得到。不過,你要像四老爺以前那樣,弄一班清客在家裡,那可還早一點兒。」

  「我又何嘗想學四老爺?再說,四老爺那班清客,也沒有一個是我看得上眼的。」

  「這話,」繡春第一次開口:「未免過分了吧?」

  曹雪芹就服繡春,自己也覺得話說得太狂了些,因而笑笑不答。

  「繡春,」馬夫人發覺她一直對移家的事,不表意見,便即問說:「你平常主意很多;今天怎麼倒不說話?」

  「為了芹二爺,應該搬到京裡;挺好的事嘛。」

  「你贊成不贊成呢?」

  「我不說了,挺好的事。」

  「那末,」馬夫人忍不住問:「你當然也跟著我了。」

  繡春不免遲疑。因為原議是跟曹震住得越近越好。而她的心意正好相反,可是她萬不能為了一己的私衷,要全家放棄讓曹震就近照應的方便;這便成了一個難題。

  「怎麼樣啊!你有話儘管說。」

  馬夫人聲音很和緩;但仍使繡春感到咄咄逼人的窘迫;一向心思很快的人,一下子變得木訥了。

  「回太太的話,」她說得很慢:「我當然應該跟太太進京;不過,我想住庵。」

  「又來了!」本來耐著性子的馬夫人,厭聞此語,所以突然冒火;不過,秋月體會到繡春的心情,已有防備,及時攔住了馬夫人。

  「繡春不是存心要住庵,她有她的苦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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