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三九


  「奶卷倒也想,就怕天熱,甜的太膩。」

  「不要緊!我有上好的普洱茶;還留著四兩杭州的龍井,一直捨不得喝,今兒可要開封了。」

  「唉!」秋月忽生感慨:「四兩龍井還一直當寶貝似地!想想從前的日子,真連覺都睡不著。」

  錦兒沒有接腔,叫人到「羊肉床子」去買了一塊燒羊肉,外帶一碗鹵汁拌面;晚上在院子裡納涼,一面喝龍井茶,吃棗泥松子奶卷,一面聊天,提到了繡春。

  在錦兒面前,大家都不願談繡春;因為是個很尷尬的話題,這一天卻是錦兒先提起來,而且話很坦率;她說:「你是姑娘家,大概體會不到繡春的心境;有句話,我一直想說,又怕人疑心我存著私意,唯恐她有一天還會跟震二爺好,所以每一次都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。今天可真是忍不住了。」

  「倒是一句甚麼話呀?」秋月心想,她是這樣的態度,卻不妨把她心裡的那句話逼出來,當下催問:「既然忍不住,還不快說?」

  「女大不中留!我勸太太早拿主張出來;不然,有一天鬧了笑話,反倒害了繡春。」

  這話在秋月心頭重重撞擊了一下;當即問道:「你說,會鬧甚麼笑話?」

  錦兒遲疑了一會,方始回答:「聽說她在爺兒們面前,有說有笑,毫不在乎;話說得難聽一點兒,就是輕狂。」

  「這,」秋月不解:「通州一個月難得有男客上門——」

  「我不是說在家,是在外頭。」錦兒急忙補充:「在鏢局子裡。」

  秋月心中一動;繡春一個月總有一兩回到鏢局——通州是水陸大碼頭,鏢局很多;常有小夥計來通知,說王達臣托帶了東西來,或者捎有口信。繡春一去總是半天;照此看來,話出有因了。

  「你是聽誰說的?」

  「這你就不必問了,我說了你也不知道。反正我聽說了還不止一回。」錦兒又說:「我總不致於造她的謠吧?」

  「沒有人疑心你。」秋月想了一下說:「這件事倒得好好琢磨。你的意思呢?」

  「自然是替她找個主兒。」

  談來談去,結論是一樣的,早早促成繡春的終身大事。但為繡春物色怎麼樣的一偁夫婿,看法卻不一樣,錦兒希望繡春成為「官太太」;秋月卻認為不如就嫁了鏢客,門當戶對,順理成章。

  「這要看她自己的意思。」錦兒叮囑:「反正你務必把這件事放在心上,回去跟太太商量個妥當辦法,也了掉一件心事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秋月笑道:「一樁親事不成;要提另一樁,合該喜氣臨門。」

  「你呢?」錦兒脫口問說:「你就不為自己打算;太太總也替你操過心吧?」

  聽這一說,秋月的臉就紅了,「不提這個行不行。」她說:「聊些別的。」

  「沒有比這件事更能教我心煩的!這兒又沒有人,你倒把你心裡的想法跟我說一說。」

  「事到如今,還有甚麼好說的?你想想——」秋月覺得很難形容自己的心境,索性頓住了。

  錦兒不肯放鬆,連連催促:「說啊,說啊!你說出來,我替你拿主意。」

  「我沒有甚麼為難的事,何用你來拿主意?」

  「那末,你要我想甚麼呢?」

  「你也想想,有誰是我看得上眼的?」

  錦兒心想,原來她是沒有人看得上眼,不是矢志不嫁;然則若有人看得上眼呢?這樣一想,心就熱了。

  「不錯!能讓你看得上眼的不多。」她故意宕開一筆:「咱們只算閒聊,照你說,要怎麼樣的人,你才看得上眼呢?」

  「我說不上來!」秋月搖搖頭。

  這當然是遁詞。錦兒心想,照秋月的性情,當然不喜浮而不實的人;她會做詩,也必得個才子來配她,大概一個翰林也就差不多了。

  「我想起來了。」秋月突然問道:「芹二爺還不知道這回事吧?」

  「是啊!我要等你來商量,怎麼告訴他。」

  「反正——」秋月停了一下,終於說了出來:「不能告訴他,楊家的姑娘像春雨。」

  「對了!這一點還得留心,別在言語中帶出來。」錦兒又說:「看他明天甚麼時候來,就知道他對這件事是不是很關心。」

  原來約了相看的日子,就在明天;倘或曹雪芹一早就來了,當然表示他對楊小姐極感興趣。秋月的判斷是,他決不會早來;說不定根本就把這個約會忘掉了。

  * * *

  錦兒與秋月忙了一上午,本來請揚家母女,是打算在館子裡叫一桌席,顯得鄭重些;如今原約取消,只為曹雪芹預備一頓飯,反倒費事了,因為曹雪芹愛吃的,大都是費工夫、講火候的菜。

  到得午初時分,還不見曹雪芹來,錦兒心裡便有些嘀咕了,「可別讓你說中了!」她說:「這位小爺忘了今天的約,讓咱們白忙一陣,那就太冤了。」

  「不要緊,中午不來,下午派人去接他。紅煨的鹿筋,本來就差點兒火功;晚上吃更好。」

  一語未畢,聽得已有人聲,一個是曹震,一個是曹雪芹,錦兒迎上去問道:「你們倆怎麼會走在一處?」

  「我到『造辦處』去辦事,順便就把他接了回來。」曹震向錦兒使了個眼色:「你告訴他吧!」

  「震二哥說你有話要告訴我。」曹雪芹接口:「我已經猜到了。沒有關係,你說好了。」

  「你猜到了?」錦兒便問:「你猜到是甚麼事?」

  「楊家的事吹了?」

  錦兒不即作聲;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才說:「既然你猜到了,那就不必忙。先吃飯,回頭讓秋月跟你說。」

  「秋月來了?」曹雪芹又驚又喜地:「在那裡?」

  「在廚房裡。」看曹雪芹四下張望,在找秋月的蹤影,錦兒便又說道:「廚房裡很熱,你別進去;先把大褂兒卸下來,涼快、涼快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指揮小丫頭張羅茶水,替曹雪芹打扇,等坐定不久,曹雪芹看錦兒進了臥室跟曹震在說話,立即便溜到了廚房。

  「你怎麼來了?甚麼時候到的?」

  「昨天。」秋月轉身看著曹雪芹:「看你又瘦又黑,必是大熱天到處亂逛,曬成這個樣子。」

  曹雪芹笑笑不答;只問:「娘呢?氣喘好一點兒沒有?」

  「好得多了。有人送了一個偏方——」

  秋月一面炒菜;一面跟曹雪芹談家常。錦兒走來笑道:「你到底還是溜了來了!快請出去吧,震二爺跟你有話說呢!」

  飯開在兩面通風的穿堂中,家規猶在,只設兩個座位;曹震兄弟剛扶起筷子,曹震新用的跟班高升來報,到了兩個不速之客;都是內務府的官兒。

  「這時候來,」錦兒在一旁咕噥:「也不知道吃了飯沒有。」

  「虧得今天有菜。」秋月幫著張羅:「震二爺會客去吧!留客人便飯好了。」

  「好,好!我出去看看再說。」曹震披上一件細夏布的大褂,匆匆而去。

  曹雪芹也就必得暫時擱著,而且也穿上外衣;錦兒與秋月便重新料理杯盤,預備移席到廳上款客。

  正在忙著,只見高升進來說道:「二爺要陪客人一起坐;讓我來取扇子、墨鏡、荷包。另外說跟姨奶奶要一個盒子;裡面要裝荳蔻、藿香正氣丸。」

  「好了!」錦兒向秋月一揚臉說:「咱們可以舒舒服服地吃飯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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