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二八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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孤兒寡婦又不曾承受遺產,日子過得當然不會舒服:但也並不算苦,因為劉大嬸很能幹,會鑽各種門路,找小錢來貼補家用。曹雪芹就是她的門路之一。 原來曹雪芹有個舅舅叫馬泰和,是廣儲司的總辦郎中——內務府自成體制,一共六司,以廣儲司為最大;亦只有廣儲司設有總辦郎中四人,一半由各部保送兼攝;一半由內務府人員專任。在專任的兩人中,又以馬泰和資深掌權。廣儲司管的事很多;隨便派一兩件給人辦,就能讓人過幾個月的舒服日子。劉大嬸曾托曹雪芹說過兩次人情;曹雪芹央求他母親;馬夫人又轉托馬泰和,兩次都能如願以償。因此,一聽劉大嬸交代保住,務必將曹雪芹請到,他就猜到必是又有事要托他了。 到得劉家,讓曹雪芹感到意外的是,已先有兩個客人在,一個四十來歲;一個二十出頭,都穿的綢子長衫,卻都是一臉濁氣;看見了曹雪芹,雙雙起立,滿臉堆下笑來,不約而同地喊一聲:「曹二爺!」 這時劉大嬸已迎了出來,一面用圍裙擦手;一面為曹雪芹引見,那兩人是父子,姓牛,老牛叫牛春山;小牛便叫牛少山。 劉大嬸跟牛春山似乎很熟,管他叫牛大哥;叫牛少山是大侄子。曹雪芹跟牛家父子不大對勁;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?所以含含糊糊地招呼過了,隨即問說:「劉大嬸讓保住叫我來,一定有事;請說吧!」 「不忙,不忙!先喝著酒,回頭再談。你把大褂兒卸下來,涼快、涼快!」 她一面說,一面看著牛春山;牛家父子卻以殷切的眼光,來回看他們說話。見此光景,曹雪芹心裡雪亮,也有些不高興;正想托詞告辭,眼前一亮,是桂枝出現了。 她沒有跟曹雪芹招呼;但一雙極大的眼睛,毫不畏縮看了看他,然後喊道:「保住,你把這端了給芹二哥。」 保住便從她手裡接過一個黑漆託盤,上面一塊井水中浸過的手巾;一盞冰鎮的酸梅湯。這一來平矜去躁;曹雪芹覺得一來就走,未免說不過去;正在躊躇之際,門外有人吆喝:「送菜來了!」 回頭著時,有個茁壯的小徒弟,雙手提著「盒子菜」進門。這一下,曹雪芹更說不出告辭的話。 「怎麼?」曹雪芹問保住:「不說吃餃子嗎?」 「有,有餃子!」劉大嬸在窗外接口;接著又大聲說道:「牛大哥,你跟大侄子可好好陪一陪芹二哥。」 「是了!」牛春山也大聲答應:「你把曹二爺交給我好了。」 於是牛家父子倆七手八腳地鋪排桌椅;劉大嬸來擺好了碗筷,請曹雪芹上坐。他突然省悟,這盒子菜還不定是誰給錢?吃不得! 「劉大嬸,你別客氣。我鬧肚子剛好,不敢吃油膩;有餃子可以來幾個,別的可不行!」 聽這一說,能言善道的劉大嬸也楞住了,與牛春山面面相覷,場面十分尷尬。 「娘!」桂枝在裡面喊:「不有吳四爺送的楊梅燒嗎?鬧肚子喝那種酒最好。」 這提醒了劉大嬸,立即如釋重負地說:「對了!楊梅燒專治鬧肚子。不能吃油膩,我另外弄清淡的下酒菜。」 曹雪芹自幼生長江南,亦知用楊梅泡的燒酒,治腹瀉確有效驗。而況,他本是托詞;只要不吃來路不明的盒子菜,跟牛家父子疏遠開來,亦就無所謂了。 留是留住了,但一張桌子上,吃的喝的都不一樣,各不相擾,誰都覺得很彆扭;曹雪芹強熬到餃子端上桌,吃了幾個應景;看這天所期待的,必將落空,越發覺得坐不住,站起身來跟保住說:「我得走了;有甚麼話明兒再說吧!」 保住不知如何回答;只喊了一嗓子:「娘!芹二哥要走了!」 「怎麼就走了呢?餃子還有三鮮餡兒的,正在煮呢。」劉大嬸一面說,一面趕出來留客;同時向牛春山使了個眼色。 牛春山倒有自知之明,看出曹雪芹覺得他們父子語言無味,早就想走了;不如識趣告辭,反倒可以將曹雪芹留下來,容劉大嬸跟他談他們所托之事。 於是他說:「我們爹兒倆還得趕出城;曹二爺請寬坐吧!」 這一來,保住也知道能把曹雪芹留住了,便暗中一把拉住他;等牛春山父子走了,方始笑道:「請坐下來,舒舒服服吃吧!」 這時,曹雪芹的興致轉好了;但亦不免有歉疚之感,「劉大嬸!」他老實說道:「實在對不起!我跟牛家父子談不到一塊兒。」 「我知道,我知道!」劉大嬸欲語不語停了一下,又說:「回頭再說吧!」接著提高了聲音問:「桂枝,餃子好了沒有?」 「好了!讓保住來端。」 「你自己端了來就是了!芹二哥又不是外人。」 「還有原湯,」桂枝在裡面抗聲答道:「我一個人只有一雙手,可怎麼端啊?」 這時保住突地蹶然而起,「我去!」說著便奔了。 這一去好一會才出來,姊弟二人,一個端一大盤餃子;一個用託盤盛了一大碗原湯,等擺好了,保住掏出那只銀表擺在曹雪芹面前。 「你收回去吧!」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,看得劉大嬸發楞,「怎麼回事?」她問。 「芹二哥耍我打聽一件事;打聽到了,送我一個表。」保住大發怨言:「一句話的事,偏偏有人賣關子不肯說,存心不讓我使這個表嘛!」 「誰賣關子啦!」桂枝瞪著一雙杏兒眼,舉起纖纖一指,戳在保住額上:「我跟你怎麼說的?我說:你別忙,回頭我告訴你!這就叫賣關子啦?好,你說我賣關子,我就賣關子,再也不告訴你了!」 聽他們姊弟口角,曹雪芹大感不安;而且覺得這也算打聽他人的私事,於理不合,因而趕緊說道:「我也是一時好奇,並不是真的想打聽。」接著將銀表塞在保住手裡,又埋怨他兩句:「我不過隨便說說,你怎麼竟認了真呢?」 劉大嬸聽了半天,沒有聽懂;直截了當地問曹雪芹:「要打聽甚麼事?」 這一問當然會使曹雪芹發窘;於是桂枝開口了,她是回答曹雪芹想問的事:「當時我跟總管太監說:我有病。這種病,在宮裡是犯忌的,他們就不要我了。」 劉大嬸這才聽出來,「原來是談這件事?」她還想說下去,只聽桂枝重重咳嗽了一聲,便笑笑住口了。 「吃吧!涼了不好吃。」桂枝挾了兩個餃子給曹雪芹;落落大方地,就像姊姊照料弟弟那麼自然。 曹雪芹道聲:「多謝!」還想說一句:「你也請坐下來。」不道桂枝已一扭腰肢,翩然而逝;心裡不免浮起一陣悵惘。 看他停了筷子,劉大嬸便說:「餃子怕不中吃?」 「很好,很好!」曹雪芹沒話找話:「這餃子是誰拌的?」 「三鮮餡是我拌的;羊肉西葫蘆是桂枝拌的。」 聽這一說,曹雪芹便只吃先前端上來的那一盤了。保住不知就裡,冒冒失失地說:「你也怪!這羊肉餃子剛才不吃;這會兒涼了你倒又吃了。」 無意中說破了,曹雪芹自然有些窘;但如停住,更著痕跡,所以一面仍舊挾羊肉餃子,一面笑道:「你覺得奇怪不是?我說個道理你就明白了。」 「喔,這也有道理!」保住不服氣似地:「我倒聽聽你的。」 「要聽不難。」曹雪芹不知道理在何處,虛晃一槍:「你先吃兩個,我再說給你聽。」 保住果真一口一個,連吞了兩個,等咽下喉去,立即說道:「你說吧!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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