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二六


  這是最後的一張,數竿新篁,搖曳生姿;襯著一塊寥寥數筆,而已得古樸拙重之趣的石頭,是曹雪芹那天為方觀承在大酒缸「洗塵」,薄醉歸來,一時興到之作。

  「居然滿紙清氣;可以問世了。」曹荃又說:「我的號,真該送給你才對。」

  這是贊他「筠石」畫得夠功夫了。曹雪芹心裡癢癢地,又覺得如中酒般,腳下飄飄然有些站不穩,除了咧嘴而笑以外,說不出一句話。

  「我很高興。」曹荃坐了下來:「我的詩不及你爺爺;畫,可就當仁不讓了。想不到你無師自通,亦能成個氣候;我的一點心得,看來不至於帶到棺材裡去了。」

  這才真的讓曹雪芹驚喜交集!原來曹荃對他自己的畫筆,是很矜重的,求他的畫還容易些,如果請他指點,往往顧而言他。曹雪芹知道他的脾氣,怕碰釘子,不敢輕易開口;而且自顧工夫還淺,還夠不上資格請他指點,更覺得開口亦是多餘。

  如今想不到是「二爺爺」自願傳授獨得之秘;這也就證明了他的畫已經入門,進而可窺堂奧了。曹雪芹這一喜非同小可;當即趴在地上,給他叔祖磕了一個頭,站起來笑嘻嘻地說道:「二爺爺,你收我這個小徒弟了?」

  「實在也是大徒弟。」曹荃答說:「以前你齡表叔想跟我學畫,我倒也願意收他,都說停當了;那知他中了舉人,第二年聯捷,點了翰林,忙著做官,就沒有再提學畫的事。」

  曹雪芹的「齡表叔」,名叫昌齡,姓富察氏;他的父親傅鼐,娶的是曹荃的堂妹,彼此是姑表之親。

  「我可是不會做官的;只跟著二爺爺學畫——」

  「孩子話!」曹荃打斷他的話說:「做不做官,當不當差,也由不得你自己。」

  曹家的家規嚴,聽曹荃是教訓的語氣,曹雪芹立即恭恭敬敬地答一聲:「是!」心裡卻在想,想做官難;不想做官還不容易?

  「你看,」曹荃開始指點了,指著他的畫稿說:「這裡煙雲模糊之處,用墨不對。」

  「太板滯了?」曹雪芹問說。

  「也可以這麼說。不過毛病還是在用墨太多、太濃。」

  說著,曹荃走向書桌,坐了下來,拈毫鋪紙;曹雪芹便即打開紫檀的硯盒蓋,注一小杓清水在硯臺上;曹荃就著餘瀋濡染化淡,隨意揮灑了幾筆,頓時煙雲滿紙,細細看去,彷佛隱藏著無數山峰樹木。

  這要胸中先有邱壑才辦得到。曹雪芹正這樣想著,忽聽得窗外一聲咳嗽;抬眼一看,隨即說道:「四叔來了!」

  曹頫一來,就沒有曹雪芹的話了:只靜靜地站在門口,看曹頫行了禮,聽曹荃問道:「你到王府去過了?」

  「是。」曹頫答說:「見了姑太太——」說著,向曹雪芹看了一眼。

  這是示意回避;曹雪芹隨即退後兩步,悄悄溜了出去。見此光景,曹荃自然關切,急急問說:「姑太太怎麼說?」

  「姑太太」指的是平郡王的太福晉;曹頫輕聲說道:「姑太太愁得睡不著,跟我打聽西邊的情形。」

  曹荃大吃一驚:「這是為甚麼?」他問:「西邊出了甚麼事?」

  「是打聽西邊的軍事;問準噶爾到底怎麼樣?」曹頫走近他父親,低聲說道:「老爺子可別跟人說,郡王大概要放大將軍。姑太太就是為此犯愁。」

  「是去接順承郡王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這有甚麼好犯愁的?」曹荃說道:「大將軍又不必親臨前線督陣;中軍大營週邊,多少兵馬保護著,怕甚麼?」

  「愁的不是怕平郡王身臨危地;只怕戰事不利,『上頭』怪罪下來,不知道會擔多大的干係!」

  「這也未免過慮了!他家是『鐵帽子王』,爵是削不掉的。」曹荃又說:「凡事兩面看;如果打了勝仗,班師回朝,那一來,大家都好了。」

  「是!」曹頫答說:「我也這麼勸姑太太;皇上如果真的派咱們郡王去接順承郡王,當然看出來咱們郡王一定能頂得下來。皇上能放心把這麼大的責任託付郡王,姑太太不放心,可不是多餘的?」

  「這話很透澈。姑太太怎麼說呢?」

  「姑太太說,她也懂這層道理,可就是想得到,丟不開。」

  曹荃點點頭;接著又歎口氣:「天下父母心!」

  接下來,便是父子閒談;看看曹荃有神思困倦的模樣,曹頫便辭了出來,只見曹雪芹還站在走廊上,少不得就要查問功課。

  「三伏天是半功課;本來三、八會文,這個月改了逢五做策論,限一千兩百字以內。」曹雪芹說:「這比八股文可有用得太多了。」

  一聽這話,曹頫又起反感。他對曹雪芹的管教,雖已不似以前那麼嚴厲,但在八股文上卻仍舊不肯放鬆,因為他一直期望曹雪芹能由「正途」出身,中舉人,成進士,最好還能點翰林,那就非在八股文上痛下工夫不可。偏偏曹雪芹就最討厭八股文;此刻的語氣,便很明顯。

  「你來!」他說:「我有話跟你說。」

  曹頫帶著兩個姨娘,一個兒子,在外賃房另住;但「老宅」中仍舊替他留著兩間屋子,一間作臥室,一間作書房。曹頫卻難得用它,這天心有感觸,特意叫人開了書房門,要跟曹雪芹好好談一談。

  「你坐下來!」

  這是少有的情形,曹雪芹答應一聲:「是!」在靠門的椅子上,端端正正坐下。

  「你今年十九歲;明年官學念滿了,就得當差。」曹頫問道:「你想過沒有,你能當什麼?」

  這一問將曹雪芹問住了;囁嚅著說:「我不知道會派一個甚麼差使?」

  「那還不是想像得到的,反正不離筆帖式,學業好八品,不好就是九品。」曹頫又說:「內務府的差使,多半聽人使喚,要熬到能放出去,不知要受多少氣?你行嗎?」

  一聽這話,曹雪芹心上便似擰了個結。他是到了京裡,才知道當「包衣」是甚麼滋味?說穿了便是「奴才」。有一回「五阿哥」弘晝要挑幾名「哈哈珠子」——滿州話的小廝,差點就挑上了他;他真是不敢想像,捧著衣包,或者牽著狗跟在五阿哥身後,那會是個甚麼樣兒。

  這樣想看,不由得脫口應道:「我不能當那種差使!」

  「我想你也不能。你去紈袴二字,也不過一間之隔,看不得人的臉嘴,受不得人的氣。既然如此,我倒問你,你何以自處?」

  「我,」曹雪芹在這一層上沒有細想過,這時只有一個願望:「我還是想念書。」

  「想念書就得用功;能到翰林院去念書,你才是你爺爺的好孫子,也不枉了老太太把你當心肝寶貝。」

  所謂「到翰林院去念書」,便是朱筆點為「庶吉土」,那是兩榜中式、殿試以後的事;曹雪芹覺得他「四叔」未免想得太遠了。

  「你不想在內務府當差,只有兩條路好走,一條是正途;一條是軍功。」曹頫略停一下又說:「後一條也許有機會,可是你吃得了營盤裡的苦嗎?」

  「那——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