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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


  這就不免有買放的嫌疑了,方觀承忍不住問:「你們呢?你們到他轄境去辦案,也是先知會他。」

  「這不必!」陳把總緊接著說:「京城是皇上住的地方;步軍統領衙門對來歷不明的人,不能不查。各省都知道,揣著『海捕文書』到京裏來查訪的,必得先到我們那裏,或者大興、宛平兩縣投文。這一步不走到,來人就非倒大霉不可!」

  這話似乎也有理,方觀承一時無法判斷誰是誰非;及至聽陳把總談到李衛的親信韓景琦敲詐的情形,方始恍然大悟,彼此越境辦案,還不止於為了爭功;主要的是奪利,一方想追窩家起贓,一方卻是受了窩家的好處,必須包庇。如此而已!

  「方老爺,」陳把總問道:「姓韓的那小子,你老聽說過沒有?」

  「你是指韓景琦?」

  「對!就是他。」

  「知道。以前我住在江寧;他到江寧來辦案,招搖得很,聽說他有個結義的妹子,是李制臺的姨太太,很得寵的。」方觀承問道:「他是浙江綠營的千總,如今調來了?」

  「跟著李制臺一起來的,也不是千總,是守備了。李制臺的姨太太是他嫡親的妹子;不是甚麼結義的。枕頭上有人替他講話,膽子就大了!兩下不和,都是他在挑撥。我看——,」陳把總說:「這小子要闖大禍。」

  方承觀聽了這話,心中一動。到得酒闌人去;一個人喝著茶靜靜思索,心想李衛與鄂爾泰結的怨,看來很深;對鄂爾泰亦必仇視。自己這一回奉命南來,頗有鄂黨的嫌疑:李衛特意邀晤,不見得出於善意。既然如此,不得不防。

  要防的是甚麼?方觀承細細想了一會,覺得有件事不能不防;那就是上個密摺,說在軍機上行走的方觀承,曾悄然南下,與鄂爾泰相晤,據稱係為苗疆事務,有所陳告云云。皇帝最注意的,就是官員的行蹤詭秘;如果李衛真有這麼一個摺子,必向鄂爾泰查問,應該讓他有個準備。

  於是,挑燈作書,破曉寫完;隨即親自到陳把總那裏,將他從睡夢中喚醒,告訴他說:「我有一封要緊話,馬上要送給中堂。請你派個得力的弟兄,辛苦一趟。」

  「弟兄們怎麼能辦這件事?」陳把總說:「只有我回去一趟。」

  「你去不好。」方觀承說:「人家一看咱們這裏少了個人;又是像你這麼樣一個要緊人,問起來,我怎麼說?」

  「不會問的!我這麼個小把總,算得了甚麼!」

  方觀承心想,不問更不好!這話當然無須跟他細說;只問:「能不能找個妥當的人送?」

  想來想去找不到適當的人,方觀承靈機一動,另闢蹊徑;將原信撕毀,另作一函。然後打個盹,等精神略為恢復,便即換了官服,去踐李衛之約。

  門上已知有此之約,問都不問,就將他領入花廳;只見七、八個差役神情緊張,一見方觀承,立即拋過來一個警戒的眼色。門上也是一楞,拉了方觀承一把,兩人先站住了腳。

  「怎麼回事?」門上找他的同伴,低聲相問。

  「還不是田書辦又跟制臺發牛脾氣。」

  倔強不屈,謂之「牛脾氣」。小小的一個胥吏,居然敢跟起居八座的總督發「牛脾氣」,這可是一件新聞!不能不看個仔細。

  於是他搖搖手,躲向隱僻的角落,向裏望去,所見的是高坐堂皇的李衛,跟田書辦,大起交涉。

  「你照我的意思,請封五代。」

  「沒有這個規矩。」田書辦答說:「會典上寫得明明白白,只封三代;請封五代,一定不准;何苦自討沒趣。」

  「你別管,只照我的意思去辦就是。」

  「辦不通的——」

  「你簡直是畜生!這麼說都不行;官是我做,就算會典上寫得明明白白,例是我開,禍是我當,你憑甚麼不肯寫題本?真是狗娘養的!」

  田書辦勃然起身,厲聲說道:「大帥憑仗皇上寵信,調任直隸;一切規章制度,都不甚了了;田芳特為替中堂指出來,中堂應該謝謝我,何以反連人家的父母都受辱?」

  李衛楞住了。這田芳是以前在戶部頂撞了另一名大有來頭的司官,以致被革;李衛看他律例透熟,人又可靠,所以外放雲南當鹽驛道時,將他帶了出來,追隨至今。平時發發「牛脾氣」,李衛只不理他,過一會自然無事;不道這天居然敢於如此頂撞,大出意外,以致一時不知所措。

  誰知田芳因為李衛恃寵而驕,大改常度,早就看他不入眼;此時勾起牢騷,胸膈難平,復又大聲說道:「大帥為人子孫,封三代還不夠;田芳亦是為人子孫,一代封不到,還承大帥賞個『狗娘養的。』田芳不服;很不服!」

  李衛看窗外人影幢幢,面子上下不來,不由得怒聲相問:「就算我錯了;你不服又怎樣?」

  「田芳能怎麼樣?別說罵,就是立斃杖下,也還不是白死?所可惜者大人之威,能申於小吏;而小吏之理,不容於大人而已。」說完,掉頭就走,逕自出了花廳。

  方觀承看廳內廳外,無不失色;李衛臉上青一陣、白一陣,心裏著實替田芳耽心,情不自禁地轉臉目送田芳的背影,覺得所見所聞,有些不可思議。

  「方老爺!」身後發聲,轉臉看時,是李衛的聽差;他說:「大帥請方老爺。」

  「好!」方觀承答應著,心裏不免有些嘀咕,來得不巧,遇見這麼一件尷尬之事,見了面彼此難以為情;其實應該早就溜走的。

  想不到的是,李衛居然面色如常,彷彿根本不曾有過那回事似地;方觀承心中一塊石頭落地,但仍有警惕,需要小心應付。

  「留方二哥一天,實在也不是甚麼大事,有一封向平郡王致候的信,還有幾樣土儀,想請方二哥帶去。」

  「是,是!」方觀承問道:「信不知寫好了沒有?」

  李衛點點頭,向左右做了個手勢;隨即便有人端來一個朱漆托盤,上而托一封信;一個用紅紙包著的「官寶」,上寫「程儀」二字。

  「信在這裏,土儀送到客棧去了。」李衛又說:「些須不覥之物,聊表心意。」說著,一手取信、一手持寶,都遞了過來。

  京官過境,只要夠得上見面或通信的資格,督撫照例必有饋贈,無須客氣;當下先作了個揖,道聲:「大帥厚賜不敢辭。謝謝。」然後將信與那個五十兩重的大元寶,都接到手中。

  「我已經交代驛站,另外給方二哥撥兩匹馬;兩個伕子,不知道夠不夠?」

  「儘夠了。」方觀承接著又說:「倒是有件事得求大帥,鄂中堂頗為風濕所苦,觀承家傳一個單方,答應寫出來送鄂中堂,走得匆忙,一時忘了。昨天晚上想起這件事,怕又忘記,趕緊寫了出來,想請大帥派個專差送去。」說著,將一封未封口的信,取了出來。

  信中確有藥方;也有幾句簡單的話,說過保定時,承李衛特意邀留,情意殷殷;他告訴李衛,此來是為有關苗疆的公事來請示。李衛對苗疆用兵,有些意見,很值得重視。在不著痕跡之中,將要告訴鄂爾泰的話都說了。

  李衛倒也很漂亮,當即命人取了個蓋了大印的「馬封」來,親筆批了個「飛遞。探呈鄂中堂。」交代聽差,送給督標中軍,立刻派人專送。

  於是方觀承拜謝而別,回到客棧,只見廊上堆了好些篾簍木桶;陳把總正與一名跟他身份相似的小武官在閒談,見了方觀承,搶上前來說道:「方老爺,我來引見,這是督撫的楊把總;李制臺特為派來的。」

  這時楊把總已行了禮,很恭敬地垂手肅立,口中還說著客氣話:「小的是粗人,請方老爺多包涵。」

  「好說,好說!」方觀承指蔑簍問道:「這是甚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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