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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


  「不敢當。」方觀承問道:「大帥還有甚麼話?你一起都說了吧!」

  「是。」那人答說:「大帥讓我請問方老爺,在保定是不是有一兩天耽擱?倘或明天一早就走,大帥說,是不是能勞方老爺的駕,請到衙門裏見一見面;轎子就在門口。」

  轎子都已經派來了,不容方觀承再作任何考慮地,「我明天一早就走。大帥要見我,我也該給他去請安;你請在外面等一等。」他說:「馬上就走。」

  於是方觀承換了官服,坐上轎子,一直抬到總督衙門,在二廳下轎,只見西面一條甬道上,人來人往不絕,便知李衛的簽押房在何處了。

  李衛的簽押房很大,是一座大花廳。因為他這個封疆大吏,有兩點與眾不同,一是尋常督撫,官廳接見僚屬;花廳延接賓客;簽押房只看公事,各不相涉,而李衛喜歡事必躬親,抓來江洋大盜或者形跡可疑,而涉嫌案情又比較重大的人,每每在交首府首縣之前,先親自審問一番,那就得有個問案的地方。

  其次是位至封疆,細務都交有司,經常所見的僚屬,不過藩臬兩司,以及送往迎來,負有專責的首縣等人而已,李衛卻因特重捕盜及查察奸宄,常為了機密之故,須對實際下手之人,面授機宜,因而每天所召見的人很雜很多,非花廳不能容納。

  這天李衛也是先審問了一個據說有「妖言惑眾」之嫌的走方郎中以後,方始將方觀承請了進去。「在京的和尚,出京的官」,方觀承又在機要之地,所以彼此品級雖差了一大截,李衛仍是穿了亮紗袍褂接見,而且一再請客人「升匟」;方觀承謙辭不得,在下首坐了。

  稱呼顯得很親密,叫「方二哥」;但話中帶刺,「方二哥是那天到正定的?」他說:「既不來看看我;亦沒有要驛馬,未免見外了。」

  「大帥言重了!」方觀承答說:「炎夏不敢驚擾,而且官職卑微——」

  「啊,方二哥,你錯了,你錯了!」他搶著話說:「內閣中書稱為『中翰』,清要之職,不論官的不小。至於在軍機上行走,與重臣同參密勿,更不能說是『卑微』。方二哥你失言了。」看他有意拉攏,方觀承又何須爭辯,當下連連應道:「是,是!」

  「方二哥是特為去見鄂中堂的?」

  「是!」方觀承守著言多必失之戒,一個字都不肯多說。

  「跟鄂中堂談了些甚麼?」

  單刀直入相問;加上他那彷彿咄咄逼人的眼神,方觀承大起警惕,實話不能說,不實的話也不能說,否則他密摺奏上,皇帝查問,他跟鄂爾泰之間,兩不接頭,麻煩就大了。

  於是,他先接一句:「很多。」然後裝作話很多不知從何說起的模樣;想停當了才開口:「都是談苗疆的事。」

  「喔,」李衛又問:「總還談了些別的吧?」

  「是的。鄂中堂談了些西陲的見聞。」

  「他的意思怎麼樣,是打算往下打呢;還是設法收拾殘局。」

  「這,觀承就不知道了。軍國大計,鄂中堂怎麼會透露?」方觀承接著又說:「照我看,鄂中堂恐怕亦沒有成見;如此大事,自然要靠廟算。」

  接著,方觀承便將鄂爾泰所談,無關緊要,或者事成過去,說亦不妨的前方見聞,轉述與李衛,作為敷衍。

  這時聽差來擺桌子;開點心,一共八樣,甜鹹各半,冷熱皆有,而且製作相當講究,可見是早備下的,不是有客來了,臨時張羅之物。方觀承心想,李衛有清廉樸實之名;清廉或許是真的,總督的「養廉銀」甚豐,不必貪污才能享用這樣的點心;但每天常備這樣的點心,怎能說是樸實?

  「方二哥,你看地方上的情形如何?」李衛一面挾了個松仁棗泥卷子給客人;一面說道:「請直言無隱。」

  「大帥的治績,觀承見得多了,入境即知,觀承敢於『放夜站』,就因為地方平靜,不必怕強盜之故。」

  「原來方二哥你到正定是放的夜站。莫非,這也是——」李衛開玩笑地說:「微服過宋?」

  孔子「微服過宋」是因為宋國的賊臣桓魋要殺他,悄然走避。李衛大概也發覺他自己的這個玩笑,開得不但過分,而且荒唐,因而話一說完,立即哈哈大笑,當作一種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表示。

  既然如此,方觀承自不必再理會他的這句話;不過心中恰有些驚疑,不知是不是李衛動了殺機?果真有此無意流露的真心;那又是為了甚麼?

  當然,一時無法去細作思量;吃罷點心,從容告辭。剛回客棧不久,李衛派差官送來一個食盒,一個一品鍋;四樣點心,另外還帶了話:李衛請方觀承明天上午再去一趟,有話要談。

  方觀承開發了賞封;也帶回一句話去,明天上午一定到。然後取出來二兩銀子,向陳把總說道:「明天不必趕路;又難得有總督衙門送的菜,我跟弟兄們一起吃頓犒勞,請你叫人去買幾瓶好酒來。」

  陳把總躊躇了一會,陪笑說道:「你老犒賞弟兄,不能不識抬舉;不過,粗人上不了臺盤,你老要跟他們一起吃,反害得他們混身不自在,飯都吃不下。這是何苦!我看算了吧!」

  「你這倒也是實話。」方觀承說:「這樣吧,一分為二,一半給他們,一半請你陪我吃。你看好不好?」

  「這那裏還有不好。我替弟兄們道謝。」說著,陳把總垂手請了個安,笑嘻嘻地自去安排。

  這夜月明如水,方觀承與陳把總便在露天下喝酒。陳把總很健談,自道原在步軍統領轄下的「巡捕五營」當差——步軍統領如今是鄂爾泰的胞弟鄂爾奇;他是翰林,出身比鄂爾泰好,但能做到戶部尚書步軍統領,卻完全是皇帝愛屋及烏,推鄂爾泰之恩而來。

  「去年中堂出京,跟三爺要幾個人使喚;三爺把我也派在裏頭,這一趟苦是吃了;見識可也長了。」陳把總接下來便眉飛色舞地,大談此行所經歷的種種奇遇。

  方觀承卻無心聽他;他聽陳把總管鄂爾奇叫「三爺」,又特為派給鄂爾泰差遣,可想而知是他家的廝養卒。因此,想起京中傳說,李衛與鄂爾泰不和,不知其故何在?如今倒不妨問一問陳把總。

  於是,等他談得告一段落,大塊吃肉,大口喝酒時,方觀承低聲說道:「聽說你們三爺跟李制臺不和,有這麼回事沒有?」

  「怎麼沒有——?」

  陳把總的聲音很大,方觀承趕緊攔阻,「輕點,輕點!」他向後面看了一下,幸喜在納涼的人都不曾注意;當下埋怨似地說:「你莫非不知道李制臺的密探很多。」

  陳把總怎麼不知道?他吐一吐舌頭,壓低了聲音:「早就不和了。」

  「為甚麼?」

  「也不止一樁兩樁。方老爺知道的,步軍統領衙門管的事多;當然也抓強盜小偷。有時抓了來一問,供出來是在直隸那一處做了案,逃到京裏來的;我們這裏去公事查案,李制臺覺得掃了他的面子,只派人來要提人犯不提問他的案情。我們這裏自然不給;像這樣的事多了,怎麼能不結樑子?」

  「還有呢?」

  「多得很呢!」陳把總一面飲嚼;一面含糊不清地說:「京裏抓住了強盜、小偷;窩家在別處,天津、涿州,我們這裏派了人去搜底,李制臺不許,說要搜要查,該他派人。方老爺,前兩年李制臺在浙江,派人到南京、揚州去辦案,你老總該知道吧?」

  「知道。」

  「那末,方老爺你倒想,他可以到別人的地方去辦案;我們為甚麼又不能?」

  「這——,」方觀承心想,如果答他一句:「人家越境捕盜是奉了旨的」;這一來話就說不下去了,因而不作表示地說:「嗯,嗯,你再說下去。」

  「他也派人到京裏來辦過案;人生地不熟,沒有抓住人,誣賴我們把他要抓的人放走了。方老爺,你想有這個道理沒有?,」

  「怎麼誣賴得上?」方觀承覺得李衛理虧了:「你們並不知道他們到京裏要抓甚麼人,那裏談得到放不放?」

  「知是知道的。他派來的人,到京裏當然要知會步軍統領衙門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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