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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一聽是這個任務,方觀承既興奮、又惶恐。內廷辦事規矩,皇帝召見辦理軍機的王公大臣,面諭某事應如何辦理,稱為「承旨」:將上諭寫下來,寄交封疆大臣或膺專閫之寄,擔當方面軍事的大將軍,稱為「述旨」。既稱述旨,自然不能違背皇帝的意思,但語氣輕重之間,卻可參以己意,譬如與民有利之事,不妨加重語氣;換句話說,這道上諭,便有一部分自己的意思在內。下筆能關乎蒼生禍福,在一個窮書生亦足以自豪了。

  惶恐的是,皇帝精明尖刻,城府極深;而且生性好辯,方觀承久已聽說,皇帝的面諭,往往滔滔不絕,累千百言不止,承旨的大臣必須記性極好,才能勝任。述旨是聽承旨的人覆述,倘或其中遺漏了一部分,寫下來即不符原意;有時一改再改,始終「不當上意」,吃力不討好的差使,不能不慎重考慮。

  「問亭,」平郡王說:「如果你不願意,我就沒有人可找了。」

  「王爺這麼說,我非硬著頭皮來頂不可了。不過,」方觀承的聲音很重:「我不是為我自己;我是怕力不能任,誤了王爺的事。」

  「我明白你的意思。」平郡王的神情極其懇切,「這個差使當然不輕鬆;但落到咱們頭上了,要說一句『我拿不下來』這話,你不肯,我也不肯。問亭,差使越難越有勁!你能從江寧到黑龍江,萬把里路拿兩條腿走著就走到了;我想,天下大概也沒有甚麼事再能難得倒你了。」

  為平郡王的這番話所鼓舞,方觀承頓覺心胸一寬,豪氣昇騰,很快地答說:「聽王爺這麼開示,我還能說甚麼?」

  「你放心,咱們湊合著,一定能對付得下來。」

  「是!」方觀承躊躇著又說:「不過,沒有功名的人,能在內廷行走嗎?」

  「喔,」平郡王不等他話完,便搶著說:「我已經跟皇上面奏過了,賞你一個內閣中書;這是『特旨』。」

  內閣中書七品官,居然還蒙「特旨」,這也算一個異數;方觀承得意之餘,想到了一件事。

  「特旨還得謝恩。我是請王爺代奏;還是請張中堂代奏?」

  「張中堂」是指大學士張廷玉;平郡王想了一下說:「張中堂是你『堂官』;請張中堂代奏吧!還有件事,寶親王不知在那兒見過你的字,又聽說過你萬里省親的事,很想找你談談,也許還想要你的詩稿看,你稍為預備、預備;就這幾天,他會找你。」

  方觀承心想,以平郡王與寶親王的關係,加上這一次修玉牒的秘密,情分更自不同。一旦寶親王得登大寶,平郡王的地位與權勢,將會跟三年前去世的怡親王胤祥一樣。自己得有這樣一個能為平郡王幕府的機緣,將來不愁沒有官做;不過做官是一回事,做事又是一回事。

  想發抒抱負想做事,要靠自己,此刻在眼前也有兩個機會,一個是隨著平郡王到內廷辦事,是個學習政事的機會;再一個便是寶親王的召見,如果能得他的賞識,更要緊的是讓他知道,有這麼一個既矮且瘦,看來手無縛雞之力,而其勁在骨、會做事、肯做事的人可用。

  這樣想著,下了決心,要在第一次見面時,便讓寶親王在心中欽服。這是件不容易的事,因為寶親王有三高:天分高、志氣高、自視高,倘無過人之處,為他自問所不及,何能讓他心服?

  如此轉念,自覺下的決心,有些不切實際;能讓寶親王覺得他不錯,也就很好了,何必非要他心服不可?

  多少年來,他學會了一個免於咎戾及失悔的「安心方」:凡事盡其在我,順其自然。於是烹茶焚香,把心靜了下來,才從抽屜中取出他的「述本堂詩稿」細看,有那些詩是可以抄給寶親王看的。

  那知第一首五古便費踟躕,詩題是「大梁道中所見」;作於雍正二年冬天,也就是他由於胡掌櫃的資助,出關省親回來,奉父之命,迂道至開封去探訪一位父執,在路上見到「催租吏」逼得人賣兒賣女去完官課的慘狀。那是當今皇帝藩邸舊人,與鄂爾泰、李衛並為三大寵臣之一的田文鏡,由河南藩司升任巡撫時的事。

  然而田文鏡的「猛於虎」的苛政,卻為皇帝所盛讚,說他真能「實心辦事」、「吏畏民懷」,如今詩中據實描寫,就不知他能令庶民懷念的是甚麼了?這首詩大犯忌諱,似乎拿不出手;但像這樣的詩,不相干的人看了,不過咨嗟一番,毫無作用;只有寶親王看了,惻然心動,很可能會找機會向皇帝進言,那一來河南的老百姓受益就不淺了。如果自己怕觸犯忌諱,不敢上達,於心何安?

  正在這樣心問心,始終委決不下時;小彭進來說道:「老王爺派了人來,有話要說。」

  「喔!」方觀承詫異,他跟老王訥爾蘇從未打過交道,有何話說?當下抬頭望出去,認得是訥爾蘇的親信趙森。

  於是,他掀簾走了出去;趙森一見,搶上前來,請個安說:「老王爺讓我來請方老爺;不知道能不能過去一趟?」

  「當然。我就去。」方觀承問說:「不知道老王爺是甚麼事?」

  趙森略一躊躇,透露了實情:「老王爺要請方老爺,跟王爺轉達幾句話。」

  這就更令人詫異了!他們父子之親,何話不可談,要託旁人轉達?進一步想,父子之間有話不能說,要由旁人來轉,自然是留一個緩衝的餘地;足見老王要說的話,是小王所不能接受的。

  來了為難的事了!方觀承在心裏想;然而無可推託,只能套上一件馬褂,硬起頭皮跟著趙森走。

  ***

  訥爾蘇對方觀承的稱呼,比他兒子來得客氣,「問亭兄,」他說:「我是受人之託,自己不便開口,想請你幫忙,代為跟大小兒說一說。」

  「是!」方觀承只能動問:「不知道老王爺甚麼話,不便向王爺開口?」

  「我跟他一說,他就先把皇上抬出來;又是整飭吏治甚麼的。兒子跟老子打官腔,我還能開得了口嗎?」

  方觀承久知訥爾蘇滿腹牢騷,不道說的話是如此尖刻,只好陪著笑說:「老王爺在說笑話了。」

  「傳出去才真是笑話。我就是不想鬧笑話,才要麻煩問亭兄。」訥爾蘇抹了一指鼻烟,才又說道:「老實說吧,隋赫德託人來跟我說,他雖七十二歲了,精力還很過得去,常時騎馬上西山;能不能再派他一個差使?問亭兄,你跟大小兒老實說,我欠了人家情,不能不還;好歹替我把這件事辦成了。」

  方觀承亦有風聞,訥爾蘇用隋赫德的銀子;所謂欠情,即指此而言。這件事在平郡王是辦不到的;不過他們父子之情也不能不顧,且等跟平郡王說了再商量,此刻且敷衍著。

  於是他說:「是!老王爺的話,我一定說到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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