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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


  「怎麼個請法呢?」

  「請人來做一桌菜。」胡掌櫃突然向妻子說道:「二伯伯、二伯娘兩位老人家,一定要請的吧?」

  胡大娘定睛看著丈夫;然後眨了幾下眼才回答:「那當然。把大姑老太也請來。」

  夫婦倆開始重新斟酌名單,原定要請的一些朋友取消了;替代的人,從稱呼中聽得出來,不是長親,就是至戚。方觀承心裡在想:這是甚麼意思?偶爾抬頭,發覺阿蓮已不知甚麼時候離去了。這一下,恍然大悟;他們夫婦是邀長親至戚,來看看他們未來的「女婿」。至少,也是一種相親。

  意識到此,幾乎頭上冒汗;心裡在說:快到了推車撞壁的地步,必得設法另找出路不可。

  不過,他表面上卻還沉著;至少還有半天的工夫,一定可以想出辦法來。

  到得飯罷,胡掌櫃說要出門;方觀承立即想到,如果他去看「二伯伯、二伯娘、大姑老太」等等,說明請他們明天晚上來吃飯的原因,那一來事成不解的僵局,可就糟不可言了!

  這一急非同小可。但情急智生,立即定了兩個步驟:第一個是留住他,不讓他出門;如果留不住他,就用第二個步驟絆住他,找個甚麼理由,跟他一起出去,不容他脫身。

  於是他說:「胡掌櫃,今天風大,你的酒又多了,不宜吹風。明天不是要請客嗎?不如去歇個午覺,養養精神。」

  胡掌櫃想了一下,點點頭說:「這話倒也不錯。」

  緩兵之計總算見效了;脫困之計卻還得思索。因此,等胡掌櫃去睡午覺;胡大娘母女在為他趕工制新棉袍時,他取了本書坐在門口去看,——只要是他看書時,胡家三口人就會相戒:「別去打擾!」此刻,他是藉此圖個清靜,好想心事。

  想一會心事,看一會書;書是「史記」,看到「陳丞相世家」,高祖在平城「為匈奴所圍,七日不得食;高帝用陳平奇計,使單于閼氏,圍以得開」這一段,置書而起;心中默語:「我何不及陳平?」

  「我出去走走!」他對胡大娘說。

  「今天風大。」胡大娘說:「你的棉袍快好了。」

  話不完整,意思卻明白,穿上新棉袍,才能擋得住風寒;方觀承答說:「我不走遠;冷了就回來。」

  胡大娘還待再說,阿蓮便攔住了她,「人家再冷的天都撐過來了,」她說:「何在乎這一刻?紐襟釘得不結實,會掉!」

  「這話也是。」胡大娘望著他,如慈母般叮嚀:「別走遠了!早點回來。阿蓮還留著半碗『馬鞍橋』,回頭替你煮面。」

  鱔魚中段,最肥厚的部分叫「馬鞍橋」;阿蓮嫌她母親把她待方觀承特厚的意思揭明瞭,所以提高了嗓子喊一聲:「娘!」表示抗議。

  方觀承心中一動,彷佛抓住了一個甚麼主意,一面出門一面想,沿著門前的那條小河,也不知走了多少遍;等他想停當,暮靄已起,是回去的時候了。

  轉身走不幾步,抬眼望去,看到胡家門口有個人剛轉了過去,只能見到背影;但甩了起來的辮梢與紫花布的棉襖,已告訴他那是甚麼人了。

  揚州府的蓬門碧玉,原有「站門子」的習慣;不過這麼冷的天,站到門口來喝西北風,卻是絕無僅見之事。顯然的,她只是在盼望他。

  意會到此,方觀承覺得他打定的主意在動搖了。然而一想到萬里以外,冰天雪地中,鬚眉皆白的祖父、羸弱多病的父親,心頭一陣酸楚,激出眼中兩胞熱淚,很快淹沒了長辮梢與紫花布襖。

  他定定神,擦乾了眼淚,自己告訴自己要沉住氣;同時又想了一下他剛才已細心研究過、必然會遇到的情況,以及如何展開的步驟,自覺仍舊一切都有把握,才慢慢走回胡家。

  屋子裡已點了燈,油燈之外,還有過年才有的紅燭,霞彩般的光焰,照在胡掌櫃夫婦臉上,似乎平添了一層喜氣。廚房裡鍋杓在響,油煙味誘人食欲;使得方觀承幾乎要坐下來不想動了。

  「方二爺,」胡大娘把折好的一件新棉袍,抖了開來:「你穿上試試,看合適不合適?」

  這正是方觀承預料中的情況;他從從容容地答應著,卸去舊衣,著上新袍;好久沒有享受這種軟和溫暖的滋味了,但這種滋味為他帶來的感受,卻與以前不同。以前是心裡有種異樣的充實;而此刻卻有惶恐的感覺。

  「怎麼樣?」胡大娘含笑說道:「這就再大的風都不怕了。」

  「我——」方觀承搓著手,作出那種喉頭壅塞著太多的話,不知從何說起的表情:「我從小沒娘,你老人家就是我的娘。我拜在你們兩老膝下吧!」

  說著,撩起新棉袍下襬,膝蓋彎得一彎卻又停住;然後左右張望,作出想找甚麼東西的模樣。

  胡掌櫃看出他是要下跪,但怕泥地會弄髒了剛上身的新棉袍,正在找拜墊;因而趕上來拉住了他的手臂,口中一迭連聲地:「使不得,使不得,當不起。」

  這下胡大娘也弄清楚了,她倒是說得很清楚:「方二爺,我們倆可不能拿你當乾兒子;你千萬別這麼想!」

  「不管你老人家怎麼想,我可是認定了你老人家就跟我的親娘一樣,把蓮姑娘當做我的親妹妹。」

  此言一出,胡掌櫃與胡大娘的臉上都變色了。胡大娘是由驚愕而失望;胡掌櫃卻由凝重而轉為平靜。

  「方二爺,你這番意思很厚,可惜我們當不起。你放心好了。」胡掌櫃說:「過了元宵,十六送你動身。」

  方觀承如釋重負;但內心卻有濃重的歉意,甚至自責卑鄙,弄這種虛假的手段騙老實人。因此,他只能低著頭說:「我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報答你們兩位老人家?但願將來能夠自立,有奉養兩位老人家的一天。」

  「好說,好說!有你這一句話,我們就感激不盡了。」胡掌櫃看著他妻子說:「看看飯好了沒有?」說者,拋了個眼色過去。

  胡大娘沒有作聲;行走遲滯,有些艱于舉步的模樣,方觀承越覺歉然,上前扶掖著說:「走好!我來攙你老人家。」

  「不要,不要!那裡就一下子路都走不動了?」

  * * *

  戛然而止,餘韻悠然。但曹雪芹不問個水落石出,是不甘心的;尤其是阿蓮作何話說?

  「我不知道她跟她父母說了些甚麼。不過第二天沒有去看燈。」

  「這是,」曹雪芹笑道:「『為郎憔悴卻羞郎」了。」

  「也許是,不過有個原因,讓我耿耿不安。」方觀承說:「她不去看燈,是因為替我備辦行裝;連夜趕出來一套夾襖袴、一雙千層底的鞋子。」

  「真了不起!聽聽都叫人感動。」曹雪芹又問:「以後呢?重逢過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以後我南北還來回過兩次,不巧的是,不是不經過寶應,就是搭人家的便船,過寶應不停,沒有機會去看他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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