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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到得天明起身,一如平時,到廚房裡舀水洗臉,但對阿蓮卻忍不住在照常招呼以外,偷偷覷她一眼;不道視線碰個正著,彼此都很快地避了開去。

  方觀承深為失悔,何必看這一眼?倘如阿蓮誤認他有愛慕之意,這根無端飄纏到身上,似無而實有的情絲,豈非更難擺脫?

  正這樣一個人在心裡嘀咕,發現一雙手伸到面前,是阿蓮替他捧了茶來;這使他意識到應該跟她說說話,才能解消彼此的窘迫之感,於是隨口問道:「今天是十一吧?」

  「十二。」阿蓮答說:「明天就上燈了。」

  「對了!」方觀承找到話題了:「明天找個地方看燈去。老人家說:寶應的花燈很講究;倒要見識見識。」

  「也沒有甚麼好看。不過擠熱鬧而已。」

  「是啊!本來看燈——」他本想說:「看燈兼看看燈人。」話到口邊,覺得出言似乎輕佻便即咽住了。

  阿蓮看了他一眼,見他不作聲,不免奇怪;停了一下說道:「年菜已經吃完了。今天做新鮮菜,想吃些甚麼?」

  「甚麼都好。不必太費事。」

  「你這樣說才費事。要想好半天,不知道什麼東西配你的胃口?」

  幽幽而言,略帶著埋怨的意味;口吻好像做妻子的。方觀承心裡不覺一蕩。

  「那,我想想。」方觀承說:「吃長魚吧!」

  「還有呢?」

  「長魚就行了。」

  阿蓮也沉默了一下,然後點點頭:「好!」接著又說:「回頭你跟爹去吃早茶,可別叫長魚面。」

  這幾天方觀承總是陪著胡掌櫃上茶館;淮揚一帶通行喝早酒,一碗幹絲一碗面,四兩洋河高粱,在方觀承是極大的享受。這天不但不敢叫長魚面,而且連面都不吃,要留著量享用有長魚的午餐。

  近午回家,只見胡大娘正搭起案板,在縫製一件新棉袍,看那尺寸,方觀承便知是為他所制,不由得在感激之外,又添了幾分不安。

  「今天買了長魚?」胡掌櫃望空中使勁嗅了兩下,「香得很。」說著便奔向廚房。

  「方二爺!」胡大娘提著做了一半的棉袍,起身說道:「倒來比一比看。阿蓮說她仔細量過了,一定合適;倒看看長短,是不是真的剛好。」

  「原來是替我做的!磕頭,磕頭。」

  「一件布衣服,甚麼了不起的事。」

  說著,胡大娘將棉袍披在他身上,然後前後左右觀察;自己看了不作數,又叫出胡掌櫃父女來看,三個人圍著他道長論短;方觀承大感窘迫,而又忽發異想:大概新女婿頭一回到岳家會親,便是這種感覺。

  「短是短了一點。」胡掌櫃說:「不過走路方便。」

  「那就這樣?」方觀承立即接口:「短的好。」

  胡大娘不作聲;阿蓮掉身回廚房,接著收拾桌子開飯;四樣葷菜,除了一碗蘿蔔燉羊肉,其餘都是長魚——鱔魚,紅燒、清燉之外,還拿鱔魚絲拌了一碗幹絲。

  這頓飯自然吃得很熱鬧,但談笑歸談笑,心裡卻各有想法,最高興的是胡大娘,聽丈夫說喝早茶時,方觀承連面都不要,只吃了兩個「蟹殼黃」,當的是吃得太飽,怕午飯吃不下,見得他的誠心,是一喜。

  可是,這又何以見得不是通達人情,有意的做作?及至看到方觀承果然吃得很多,是真的喜歡吃阿蓮做的菜,而阿蓮的這「長魚三吃」,確是出色,亦是一喜。

  她一直有個想法,也是多少年來見聞的經驗,男人沒有一個不嘴饞的;就拿自己的「老伴兒」來說好了,總說:一見了肉就膩了。但如夏天久旱不雨禁屠,到得甘霖沛降,又好賣肉了;那時做個「獅子頭」出來,保管他連湯都吃得不剩。阿蓮那把杓子上的功夫,看來能讓「方二爺」牽腸掛肚了。更是一喜。

  想到這裡,胡大娘脫口說道:「明天我來做獅子頭。」

  胡掌櫃一楞,隨即說道:「明天我還不做生意。」

  「你不做生意,別人做生意;你不會到同行那裡,替我提個幾斤五花肉回來。」

  胡掌櫃想想道理不錯,無話可說,低頭喝酒。阿蓮怕兩老因此生了意見;便故意把話引了開去。

  「我娘做的獅子頭是有名的。」她對方觀承說:「你吃了才知道。」

  「揚州府的獅子頭,天下聞名。明天我又有口福可享了。」

  胡大娘心想,做獅子頭有名,卻一直不曾做過,豈不是有意輕慢客人?因而急忙解釋,「方二爺,我好幾次想做獅子頭請你了,不湊巧,帶回來的肉都用不上。」她說:「做獅子頭要五花肉;還得要挑一挑——」

  接下來便為方觀承細談「揚州獅子頭」的做法,如何選料、如何切割、如何烹煮?方觀承一面細聽;一面仍是不停箸地吃鱔魚。量太豐富了,非努力不可。

  阿蓮看在眼裡,自然得意。她倒真的是一片愛心,方觀承吃得越多,她越安慰;看著、想著,不免自問:是不是有緣分,天天能讓他吃得這麼舒服?這一想,立即冷了心;而且自己責備自己:癡心妄想!人家是「落難公子」,自己可不是「相府千金」,別做那種「後花園私訂終身」的夢吧!方觀承不知她是這樣在想;看她不時偷偷覷上一眼,心裡越來越嘀咕了。她的手藝確是不錯,這一頓飯可說大快朵頤,但一時口腹的享受,不必事後,便知得不償失,窗下枕上,又不知因為辜負了她而生多少愁悶不安?轉念到此,不由得暗地裡自怨自悔,實在不該特為點了「長魚」,空費她的這一番工夫與情意。

  「啊!」胡掌櫃突然發聲,而且聲音很大;大家都微微受驚了。

  「你這是做甚麼?」胡大娘埋怨著說:「大驚小怪地!」

  「我想起來了,明天不是上燈嗎?」

  「上燈又怎麼樣?」

  「上燈,咱們要上街看燈啊!」胡掌櫃說:「我年底下還在想,到那一天在會仙樓定個座;要臨窗的桌子。怎麼就忘記了呢?」

  「那也太講究了。」方觀承笑道:「走著看不也很好?」

  「我倒有個主意。」阿蓮說道:「燈,盧家巷是一定要經過的;就在咱們自己店裡看好了。」

  「這話對!」胡掌櫃一拍大腿,對他妻子說:「你的獅子頭就在店裡燉。明天晚上,咱們看燈吃獅子頭。」

  胡掌櫃對於妻子的打算,真是洞若觀火;起初,他抱著聽其自然的想法,此刻受了氣氛的感染,心又熱了。於是興致勃勃地策畫,如何將店裡打掃乾淨;如何邀一些至親好友一起來看燈。

  正講得熱鬧時,卻為阿蓮打斷了,「爹,」她問:「請人家來看燈;請不請人家吃晚飯?」

  「你別打岔。」胡掌櫃說:「當然要請。不請人家吃晚飯;人家那裡都可以看燈,何必要你請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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