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一一


  方觀承喝了口酒說:「你愛聽,我就跟你談談。當時——」

  當時的方觀承,死心塌地幫著胡掌櫃做生意;一早出門,回來天還未黑,吃晚飯之前,他總是看看書。阿蓮照例替他倒一杯茶,有時胡掌櫃有事,還要出門,晚飯開得遲;阿蓮就會弄些炒米糕之類的點心,讓他點饑;經常也還有葵瓜子消閒。方觀承也不在意;不道有一天無意之間抬頭一望,阿蓮正掀開門簾,悄悄在探望;四目相接,她像受了驚似地,很快地放下門簾,躲在自己屋子裡不出來;到開飯時說是頭疼不想吃,始終不曾露面。

  於是總有三、五天的工夫,她對方觀承一直保持著矜持的神態,淡淡地不大說話,但照料卻一如平常。方觀承體會到她的心情,亦就裝作沒事人似地,免得她內心不安。

  又一天,方觀承一面看書;一面伸手去拈葵瓜子,不覺入手溫軟急忙縮手一看,只見阿蓮脹紅了臉,正轉身要走。

  「對不起!」方觀承覺得需要道歉;更需要解釋:「我不是故意的。」

  「沒有人說你故意,你又何必先表白。我看,你眼睛裡除了書,再沒有別的。」說完,阿蓮斜睨了他一眼,然後轉身去了。

  這臨去秋波一轉,加上她那兩句話;大有幽怨之意,方觀承不免歉然,而且大生警惕,一過了年就走吧!

  於是到了除夕吃「年夜飯」時,方觀承舉杯相敬:「承兩老照應,感激不盡。一過了年初五,我想告辭了;今天借花獻佛,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。總而言之,這二十天的日子,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。」

  「看了燈再走。」胡掌櫃很快地回答,同時看了妻女一眼:「寶應的花燈是有名的。」

  方觀承自是一諾無辭;但也少不得說兩句客氣話:「打擾得太久了,心裡老大過意不去,尤其是五更天聽見胡大娘起來煮粥;這麼冷的天,我心裡實在不安。」

  這確是方觀承耿耿於懷的一件事。煮了粥雖不是他一個人吃,但如果沒有他,胡大娘就會自由得多;如果懶得起身,只在床上說一句:「你上茶館吧!」茶館開得早,到那裡洗臉吃點心,都很方便。但自方觀承一來,胡大娘覺得請人家來幫忙,數九寒天一大早就得出門,連碗暖腹的熱粥都不得到口,未免說不過去;所以常是雞鳴即起,一面咳嗽連連,一面生火煮粥。方觀承亦曾勸過幾次,而胡大娘總覺得待客之道,應當如此;所以堅持如故。

  但從除夕說過這話以後,第二天也就是雍正二年的大年初一起,情形就改變了;方觀承起身到廚房舀水洗臉時,所遇見的第一個人不是胡大娘而是阿蓮。

  「恭喜,恭喜!」方觀承作了個揖賀年。

  「恭喜你。」阿蓮問說:「怎麼不多睡一會?」

  「起早起慣了。而且,爆竹也吵得人睡不安穩。」

  這時阿蓮已替他舀來一盆臉水,簇紅的一條手巾,搭在朱紅木盆上;另外是一茶盅鹽湯,供他漱口。接著,又端來一碗桂圓紅棗蓮子湯;還說一句:「回頭再吃年糕湯。」

  第一天如此,還當是過年例外;第二天複仍其舊,方觀承才知道是女代母職;當然是因為他除夕說了那幾句表示不安之故。

  然而,方觀承卻是更不安了,覺得欠了她極大的情,而不知何以為報。同時孤男寡女,清晨相對,找不出甚麼話題可談,亦是件很尷尬的事。

  「方二爺,」有一天胡掌櫃問他了:「你是不是有甚麼心事?」

  方觀承詫異,「沒有啊!」他反問一句:「胡掌櫃,你是從那裡看出來的?」

  「我看你這兩天,常是一個人望著天想心事。到底有甚麼為難事,儘管說。」

  胡掌櫃用極親切的聲音說:「方二爺,你千萬不必見外,跟自己一家人一樣了,有甚麼話不可以說?說,說,儘管說。」

  方觀承越發困惑,竟像是認定了他必有心事似地。他心裡在想,若說有心事,便是為阿蓮而不安。然而這又是不能說、也不必說的話;所以兀自搖著頭說:「沒有,沒有!沒有心事。」

  「真的沒有?」

  「真的沒有。」方觀承又說:「承胡掌櫃的好意,答應送我一點盤纏;我還有甚麼心事?」

  本含著笑意的胡掌櫃,臉上頓時有爽然若失的神色;但旋即恢復了很勉強的笑容,「沒有心事最好。」他說:「我只當方二爺年紀輕、臉皮薄,不好意思說。」

  甚麼事「臉皮薄,不好意思談?」方觀承心裡在想,回南走北,經歷過各種困境;也看過各種難看的臉色,自己都能付之泰然,臉皮不能算厚,卻沒有什麼不好意思談的話。他實在不明白胡掌櫃的意思。

  因為心裡有事;也因為這多天飽食終日,毫不勞累,晚上睡得不甚酣適。家家小戶,薄薄一層竹子為骨的泥壁,稍有響動,泥壁的另一面,清晰可聞;方觀承頻年作客,學會了如何不使主人家討厭,所以每當午夜夢回,輾轉反側之際,極其小心地不讓它出聲,免得驚擾了人家。因為如此,常能聽到胡掌櫃夫婦半夜裡的動作;但這天聽到的,卻是他們夫婦倆在枕邊低語。

  「他是不是家裡有太太?」

  「沒有。」胡掌櫃說:「還沒有娶親;如果有太太,怎麼會住在和尚廟裡?」

  聽得這話,方觀承殘餘的睡意,一掃而空;越發屏住呼吸,而且將腦袋抬了起來,讓耳朵離開枕頭,以便細聽。

  「只怕真是你說對了,他臉皮薄,不好意思說——」

  「不對,不對!」胡掌櫃打斷妻子的話:「我說這話,差不多就是叫明瞭。他一個讀書人,不應該不懂;懂了裝不懂,甚麼意思,你莫非還不明白。」

  「我真的不明白。照我看,他用不著裝不懂。一定是你話沒有說清楚!」

  「還要怎麼樣清楚?難道一定要當面鑼,說一句:方二爺,我把我女兒嫁給你;一切都不用你費心。」

  一開始,方觀承就已想到是這件事,但還不敢相信;直到聽見胡掌櫃說得這麼清楚,不信也不可能了。他們兩老怎麼會有這種想法?方觀承不由得在心裡揪了個結。

  「算了,算了!」他忽又聽見胡掌櫃在說:「你叫阿蓮死了這條心吧!」

  原來這還不是胡掌櫃夫婦想要他做女婿,而是阿蓮情有所鐘。因此,他越發要凝神靜聽。

  「人家雖然落魄,到底是官宦人家出身;你倒想,像我們的身份,怎麼配得上人家?」胡掌櫃又說:「照我的意思,原是不肯開口的;你一定要我去說。到底還是碰了個釘子;還好是個軟釘子。再不死心,就要碰硬釘子了。」

  「我不怕碰硬釘子。」

  「你當然不怕,臉皮像城牆那麼厚;不過你要替阿蓮想想,這個釘子碰回來,她怎麼還能見人?」

  胡大娘不作聲了。顯然的,她同意了丈夫的見解;不過,她終於還是說了句:「慢慢來想法子。」

  看起來,她還沒有死心。方觀承暗生警惕,眼前遭遇了一個絕大難題,倘或處置不善,惹出甚麼風波來,變成恩將仇報了。

  這一夜通前徹後地想下來,覺得比較妥當的辦法,還是靜以觀變為妙,最要緊的一點是,決不能傷了阿蓮的自尊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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