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

  平郡王不答他的話,站起身來,踱了一回方步;走近周廉時,自語似地說:「其實既有雍正二年三月廿五的上諭,玉牒上這麼寫,倒正是遵旨辦理。不過底冊上的痕跡太明顯。」

  周廉把他的每一個字都抓住了在口中咀嚼;嚼出滋味,失聲說道:「改底冊遷就玉牒,不就完了嗎?」

  說完才發覺,光是自己的這一句話,便定死罪有餘;但話已出口,徒悔無益,只緊張地注視著平郡王。

  「這亦不失為一策。」平郡王慢條廝理地說了這一句:昂首上望,不知在考慮些甚麼?

  周廉也沉著了,心裡在想,平郡王一定有花樣,且等著他;反正他說過了,他也「脫不了干係」,天塌下來有長人頂,要著急,也還輪不到自己。

  「這件事,要做也可以。」平郡王畢竟開口了:「不過,不是你我兩個人的事。」

  周廉不明白他的意思,「請王爺明示。」他問:「何以謂之不是兩個人的事?」

  「改底冊總要找人,不就有第三者知道了。」

  「這容易,我親自動手就是。」

  「有康熙年間的筆跡——」

  「這不要緊。」周廉搶著說:「除了王爺,誰能來查底冊上的筆跡?」

  終於開口了,「事到如今,別無他策。」平郡王說:「只好照你的法子辦。不過,法不傳六耳;我看,你老哥辛苦一下,就在這裡,把事情辦了吧!」

  周廉倒是想躲個懶,另有極親信的人,可以代勞;但「堂官」如此吩咐,不敢不聽。當下找了筆硯紙張來,如玉牒所載,在底冊上寫明弘曆的生母為「雍親王府格格鈕祜祿」氏。刪了好幾條紀錄,地位空出來好幾行;好在是整頁抽換,底冊又是行草,扣准行格,字寫大些,填滿一頁,剛好與下文接榫。

  「玉格,」平郡王逕自處置,「取針線來,把冊子重新釘一釘。」

  「衣包」中帶得有針線;線有棉線、絲線;絲線中還有明黃的,這本是御用之色,但平郡王曾蒙「賞穿黃馬褂」,如果有個紐瓣脫綻,得用明黃絲線縫綴。原是備而不用,以防萬一之物;不想此刻倒用上了。

  及至玉格抽換了底冊,細心縫好;平郡王檢視滿意,微笑著問周廉:「怎麼樣?」

  「天衣無縫,一點都看不出來。」

  「不錯,一點都看不出來;就怕有人知道內幕,私下傳說。」平郡王正一正臉色,翻到新換的那一頁,「如今是我遷就事實,幫著你作弊;你得記住,這是你的親筆!」

  此言一出,周廉色變;將前後經過細想了一遍,恍然大悟,是中了平郡王的圈套了,如今「真贓」俱在,一出了事,平郡王可以抵賴;自己是賴不掉的。

  這樣轉著念頭,臉上青一陣白一陣,顏色非常難看;平郡王體會得到他的心境,從容說道:「禍福相倚;『太上感應篇』說得好,『禍福無門,唯人自召』。只要平平安安交了這趟差,你轉『大九卿』也不難。」

  聽得這一說,周廉心裡那股吃了啞巴虧的悶氣,頓時消散;心想,既然他有此表示,索性就敲釘轉腳,弄實在了它。

  「『大九卿』是『三品京堂』,求之不得。不過,回王爺的話,母老家貧;倘蒙王爺栽培,能把我放出去,讓家慈過幾天舒服日子,全家大小,都感王爺的恩德。」

  看他是很認真的神情,平郡王知道此人可以收服了;想一想問道:「你現在是正三品,外放有甚麼缺,是你能補的?」

  這一問,周廉楞住了。實缺道是正四品,不能降官;此外只有當監司、布政使從二品,按察使正三品,但掌管一省的錢糧、刑名,非特簡不可,只怕不是平郡王所能幫得上忙的。

  他還在考慮,平郡王倒已經替他盤算好了,「你得先轉『京堂』,才有外放監司的資格,藩司既掌財權,又管用人,如果跟督撫沒有淵源,不容易處得好;臬司管刑名,摟錢倒容易,但會出事,你家老太太的日子不會過得舒服。只有從三品的鹽運使,品級上雖委屈一點兒,總也還說得過去。」

  「鹽運使」三字入耳,周廉心頭「崩咚」一跳。不說兩淮,只一任長蘆鹽運使當下來,宦囊所入,下輩子都吃不完。命中有這麼一步運嗎?他懷疑地自問。

  「我明白你的意思,我會替你想法子。」平郡王沉吟了一下又說:「如果我在軍機處,一切都好辦了。看你的造化吧!」

  弦外有音,略辨一辨是平郡王自道可能入軍機。然則憑何因緣入軍機呢?當然是將這趟「玉牒館總裁」的差使,幹得十分圓滿,能讓皇帝滿意。

  轉念到此,周廉又驚又喜。他在宗人府好幾年,對親貴宗室的情形,相當清楚,平郡王年少多才,脾氣也不似他父親老平郡王訥爾蘇那麼僵硬;皇帝因為老平郡王不識抬舉,特意革了他的爵,命福彭承襲,便有存心培植的意思在內。而況這位小平郡王與寶親王弘曆從小在上書房一起讀書時,便親如手足;而寶親王將來必繼皇位。有這樣好的一條路子擺在面前,而竟不知道去走,真正愚不可及。

  「王爺,你老入軍機是指顧間事。」周廉一臉的誠懇與感激,「王爺有甚麼事,儘管吩咐;我決不假手於人,親自去辦。」

  這就是對那句「法不傳六耳」的答覆;平郡王心裡自然也很寬慰,想不到只用了小小的手段,便將周廉收服了。

  於是他點點頭說:「將來托你辦的事很多。你的勞績一定不會埋沒。」

  * * *

  公事很順利,家務卻很煩心。老平郡王當初跟皇十四子撫遠大將軍、恂郡王胤禎不和;皇帝原以為他會秉承意旨,檢舉恂郡王在軍前種種「不法」情事,就讓他接撫遠大將軍的金印。那知訥爾蘇不賣帳;皇帝一怒將他調回京,派了「管理上駟院」的差使。訥爾蘇自道成了「西遊記」上的「弼馬溫」;這句自嘲之語傳入皇帝耳中,索性削了他的爵。但這個爵位是「世襲罔替」的「鐵帽子王」;皇帝能削他的爵,卻不能將此爵位取消,因而福彭順理成章地登上王位。

  由於平郡王是鑲紅旗的旗主,訥爾蘇雖無爵位,在旗下舊部看,仍舊是「老主人」。皇帝要割斷他的這重關係,就只有再加一重懲罰:「圈禁在家,不許出門。」

  不出門幹甚麼呢?玩古董、養鳥、養狗、養蛐蛐;找了些人來唱「子弟書」。這都是花錢的玩意;一份郡王的俸祿,兩位「王爺」花,自然是捉襟見肘。這就是福彭煩惱的由來。

  訥爾蘇當然也知道長子的苦衷,有時候只有自己想法子;常找一個在廊房頭條開古董鋪的沈四替他借錢。借了幾次,不能如期歸還,沈四就有戒心了。

  是元宵的第二天,訥爾蘇又將沈四找了去了,「這幾天窮得要死。」他開門見山地說:「你替我借幾兩銀子使。」

  「回王爺的話,大正月裡,實在為難。」沈四愁眉苦臉地說:「倒是有兩三個熟人,新年手氣都不好。」

  「我不管。」訥爾蘇跟沈四熟得可以耍賴,「你得替我想法子。」

  其實,沈四這時已想到了一個金蟬脫殼的法子,故意攢眉苦思了一會,方始說道:「喔,我倒想起一個人來了。接曹家的隋織造,交差回京了;他家有好些古董,何不到他家要幾件,我替王爺去變錢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