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

  第二本是雍正元年所修,弘曆的身份已變為「皇四子」;他的生母李氏,被稱為「熱河行宮女子」。曹頫的任務,便是來改變弘曆的生母的身份。

  這得整頁抽換。他取一張印著朱紅格的空白玉牒,仔細比對了紙色黃白;又仔細調好了墨色濃淡,然後用正楷從頭寫起。寫到「皇四子弘曆」,在出生年月日下,改為「熹妃鈕祜祿氏,四品典儀淩柱之女所出。」

  先寫漢文,後寫滿文,寫完校對無誤;然後取出剪子、釘錐、大針與黯舊的黃絲線,小心地拆開原本,將新改的一頁替換進去,依照原樣裝釘。另一本如法炮製;一切妥當,收拾殘局,大功告成,日色已經近午了。

  平郡王是早就悄悄在他身後坐等了;此時接過那兩本玉牒,前後左右仔細檢點了一遍,滿意地笑道:「周府丞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此!」

  「如果!」曹頫低聲問道:「如果他發現了呢?」

  平郡王沉吟著不作聲;好久,才點點頭說:「四舅你提醒了我。等他發現了,如果先來問我,自然沒事;就怕他私底下查問,一張揚出去,所關不細。還是我先告訴他吧,不過不必在今天。」

  於是平郡王複召周廉,將玉牒交還,道是一時看不完,改日再看。

  「王爺,」周廉試探著說:「帶回府裡,慢慢兒看好了。」

  「不!」平郡王的聲音很堅定:「在這裡看玉牒,是我分內的許可權;帶回去看,豈不是『大不敬』!」

  「大不敬」是滅族的罪名,周廉不由得一哆嗦;急忙應聲:「是!是!玉牒是何等尊貴的文獻!理當敬謹處理。」

  看他這惶恐的神情,平郡王有把握了;當即微笑說道:「你知道就好。」

  說完起身,廊下伺候的護衛——包括王府編制中應有的太監,傳呼「提轎」。一時收衣包的收衣包;理什物的理什物,而曹頫就在這亂轟轟的當兒,悄然而出;神不知、鬼不覺地又讓平郡王「夾帶」出去了。

  * * *

  第二天,平郡王又到了宗人府;首先注意的就是周廉的神態。冷靜觀察,一無異狀,便吩咐再拿玉牒來看。

  「喔,」平郡王等周廉親自捧了玉牒來,卻又說道:「我還得看看底冊。」

  「是!」

  等周廉又親自去捧了底冊來時,平郡王已將玉牒翻到抽換的那一頁,攤了開來在坐等了。底冊一到,不取紅面的「覺羅」;只取黃面的「宗室」;黃面底冊之中,又只取康熙五十年的那一本;很快地翻了幾頁,倏然停手,定睛細看。

  看的是有關皇四子弘曆的記載;記載是連續的,第一行寫的是「雍親王第四子,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子時,生於熱河行宮草房,生母系內務府女子李氏;收生穩婆不詳。」

  第二行寫的是:「康熙五十七年八月初十日奉上諭:雍親王第四子著命名為弘曆;准入玉牒。」

  第三行寫的是:「同日奉上諭:雍親王第四子弘曆,准由雍親王府格格鈕祜祿氏收養。」

  第四行寫的是:「雍正二年三月廿五日,莊親王口傳上諭:皇四子弘曆生母寫為熹妃鈕祜祿氏。」

  第五行寫的是:「雍正十一年正月十八上諭:皇四子弘曆封為寶親王。」這一行墨瀋猶新;因為只是一個月以前的事。

  平郡王拿右手食指指著看的;一旁侍立的周廉,不由得有些嘀咕,不知道他何以有此認真的神情?回想了一下,在他任內,任何記載都親自審查過,決不會錯;因而泰然了。

  「這跟玉牒不大符。」平郡王是困惑的聲音:「還是玉牒跟底冊不符呢?」

  周廉大為詫異,「請問王爺,」他說:「怎麼樣不符。」

  「你看這一條,」平郡王指著底冊第四行:「這一條是雍正元年修玉牒以後所記的,說皇四子生母寫為熹妃;可是玉牒上已明明記著四阿哥的生母是熹妃。這是怎麼回事呢?」

  「這,這,這是怎麼回事呢?」周廉一面比對底冊與玉牒;一面結結巴巴地自語著。

  「你別著急!不見得是你的錯。」平郡王安慰他說:「咱們慢慢兒琢磨。」

  聽這一說,周廉略感寬慰,將因細看冊籍而彎下去的腰,挺直了說:「王爺明見萬里,玉牒上有毛病。」

  這時是平郡王心裡跳了一下,但仍是很從容地問:「毛病在那裡。」

  「照規矩,雍正元年修的玉牒,得把以前底冊上所錄的上諭,並成一條:不會記成四阿哥的生母是熹妃鈕祜祿氏。」

  平郡王深深點頭,「照你說,」他是閒談的語氣:「這一條應該怎麼並法?」

  「應該——」周廉想了一下說:「應該是:皇四子某某,生母內務府女子李氏,於某年月日生於熱河行宮:康熙某年月日奉上論,准由雍親王府格格某某氏收養。」他略停一下又說:「這一來,寶親主的身份變化就很明白了。」

  「你說得不錯。可是!」平郡王問道:「修玉牒怎麼未卜先知,知道有雍正二年三月廿五的上諭,四阿哥生母寫為熹妃;預先就寫得明明白白。」

  「這就不知道了。」

  「哼!」平郡王冷笑:「你不知道,我該問誰?」他將翻開的玉牒與底冊都合攏,正色說道:「當著你的面,我把它封起來請旨。」

  周廉嚇得面無人色!玉牒與底冊不符,總有一樣是偽造的;偽造的當然是玉牒。在甚麼時候;出於甚麼人之手,一概不知,可是典守者不得辭其咎;看來腦袋非搬家不可了。

  想到這裡,頓覺冤沉海裡,不由得用帶哭的聲音申訴:「王爺,說來你老不會相信;從我到任以來,無事決不會請玉牒出來,看著消遣。鎖玉牒的箱子,倒是每半個月查看一回,毫無異樣。倘說玉牒有毛病,也不是我手裡的事。」

  「那麼是誰手裡的事呢?」

  「這,我就不敢說了。」

  「你不敢說,我問誰去?」

  「王爺,」周廉雙膝跪倒,「你老不替我伸冤;我這冤可就沒處去訴了。王爺知道的——」

  「起來,起來!」平郡王伸手相扶:「我也明白,你當差很謹慎。不過事情出來了,你逃不了責任,我也脫不了干係。咱們從長計議。」

  聽得這一說,周廉心頭一寬,因為平郡王作了休戚相關的表示,事情就好辦了。

  不過,他亦不敢執著於這一點,只說:「王爺明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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