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| 上頁 下頁
一七三


  「不!我有事。我沒工夫等他。」魏剝皮一面說,一面硬往外闖,已打算著如果何謹一攔,便加叱斥,來個先聲奪人。

  那知何謹有一套柔能克剛的工夫,使個眼色,竟就跪了下來;他的兩個夥伴亦複如是。見此光景,魏剝皮便知硬闖亦會被拖住;人家先禮後兵,先占住了理,識趣些吧。

  於是,他站住想了一會,說一句:「管家你請進來,我有話問你。」

  等他回身入內,何謹亦起身跟了進去;心裡已猜想到他要問的話,決定透露實情。

  果然,魏剝皮問說:「府上到底出了甚麼意外?是不是震二奶奶死了?」

  「是。」

  這一聲「是」,宛如數九寒天的一桶冷水,澆得魏剝皮渾身抖戰;心裡不斷自語:「完了!完了!」

  這時高大圍牆之外,已隱隱傳來鳴鑼喝道之聲,料想是吳知縣來了。魏剝皮久任州縣,設身處地想了一會,心中突然一動,不覺一喜,自以為還有敗中取勝的妙著。

  原來出了命案,不管他殺還是自殺,例須報官相驗,若是有身分的人家,因為骨肉不和、或者其它原因,有人輕生,什九隱瞞不報;即或驚動官府,亦每每攔輿請求免驗。倘為婦女,更不待言。因此,吳知縣此來,可以想像得到,決未帶了仵作來,這樣,就留了下一個極大的漏洞。

  照何謹所說,吳知縣是特別來看他的;如果到曹家一下了轎,直接來看他,助曹家指屍索詐,提出任何要求;不妨暫且允諾,事後很可以翻案。因為應驗屍而不驗,真相未明,何得說他逼迫震二奶奶?這便是吳知縣留下的一個漏洞;抓住了足資防衛。

  這樣想著,不由得側耳靜聽;期待著牆外鑼聲歇處,花廳外人聲漸起,行客拜坐客,會有吳知縣出現;那知聲息杳然,可想而知的,吳知縣已跟曹頫見面了。

  事實上不但曹頫;吳知縣還見到兩眼已哭腫了的曹震,他是真正的苦主,一見吳知縣便跪下來磕了一個頭,眼淚汪汪地說:「求父母官替拙荊伸冤。」

  「言重、言重!」吳知縣急忙遜避,拱著手說:「世兄,快請起來,有話慢慢說。」

  這時何誠已以「抱告」的身分,跪遞一張稟帖,口中說道:「我家少主母為時勢所逼,一時想不開,尋了短見;請大老爺免予相驗。」

  「自然,自然!」吳知縣親手接了稟帖,轉交隨從的刑房書辦,複又問道:「不知道怎麼死的?」

  這便等於問苦主的供了;曹震答說:「拙荊性情剛烈,是拔刀自刎的。」

  「喔,傷在那裡?」

  「左胸、致命的地方。」

  「一刀斃命?」

  「是的。只有一刀。」

  「纖弱女流,能一刀自裁,真正剛烈。」吳知縣試探般問道:「不知道能不能讓我瞻仰一下少夫人的遺容?」

  曹震猶在沉吟;曹頫到底在官場上久些,知道是知縣在公事上老到,腳步站得很穩,當即答說:「理當請貴縣眼視明白。」

  說著,自己引路,曹震後隨,曲曲折折地走向萱榮堂;吳嬤嬤早已先一步傳達資訊。季姨娘、鄒姨娘、錦兒、秋月及其它年長的丫頭、年輕的僕婦,盡皆回避,由吳嬤嬤領路。直入內室。

  這時震二奶奶陳屍的那間後房,傢俱都已移走,幾乎成了一間空屋;震二奶奶依舊躺在血泊之中,血已凝成暗紅色;頭旁一對明晃晃的白燭;腳邊一盞一束燈蕊的油燈,直照泉台;一個小丫頭跪在地上,不斷燒錫箔;震二奶奶的身子卻看不到,已用一幅白布遮住;白布上自然染了血跡,有一處隆起的地方,當然就是利刃入胸之處。

  吳嬤嬤還待上前揭起白布,吳知縣急忙搖手說道:「不必,不必!」轉身又對曹頫說道:「趕緊料理吧!少夫人實在死得好慘;不能再讓她這樣冰冷地躺在地上了。」

  此言一出,隔房嗷然一聲;季姨娘首先哭了出來,頓時一片舉哀之聲,曹震不由得又垂淚了。

  「禍起不測,只有求老父母作主。」

  「從長計議,從長計議。」說著,吳知縣左右望了一下。

  這是要找個清靜地方密談的暗示;曹頫便向何誠說道:「你看,請吳大老爺那裡歇足待茶。」

  何誠未及答言;秋月從隔室閃了出來,先福一福行了禮,方始說道:「在老太太起坐的那間屋子裡,已經備下茶了。」

  「這是,」曹頫特為替吳知縣引見,「先母生前邊極得力的一個人,名叫秋月。」

  聽得這一說,秋月重新給客人行了禮;吳知縣叫一聲:「秋月姑娘!」深深打量了她一眼,但見淵靜肅穆的神態中,似乎蘊藏著極深的機心;驀地裡省悟,震二奶奶這一死,實在殉曹家的家難。

  這一頓悟,便生出許多想法;察言觀色,曹頫恐怕未必瞭解;曹震卻很難說,不過事先一定也不知情──當然,沒有一個人知道震二奶奶會出此實為上策的下策;不然,早就在防備,震二奶奶怎麼也死不成了。

  * * *

  江寧的官場,包括駐防的將軍、副都統在內,都覺得曹家的麻煩,應該隨著震二奶奶之死而告一段落了。一種直覺的看法是:「已經逼出人命來了!莫為已甚吧!」

  有跟曹家交情厚的;或者同為旗人,興起兔死狐悲之感的,憤憤不平地說:「曹家不過鬧虧空;虧空也是多少年積下來的。皇上無非整飭吏治,破家賠補虧空,也就是了;奉旨的人,一味吹求,莫非意在勒索?知趣的便罷;若不知趣,索性請一位都老爺,參上一本,大家鬧他一鬧。反正不管怎麼樣,曹家已經賠上一條人命,不見得再會賠上第二條。」

  這話傳到范時繹耳朵裡,不免心驚肉跳;想到曹家既有平郡王這門貴戚,而天子近臣的內務府官員自然都向著曹家,犯不著去犯眾怒,因而翻然變計,化苛求為回護。當然,魏剝皮為求免禍不能不替曹家說好話,也是一個關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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