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| 上頁 下頁
一七四


  終於雨過天青了!恰是震二奶奶「斷七」的那天,秋月到了徐州,也帶來令人安慰的消息,奉到上諭:曹家的虧空,准由已查封的家產折價賠補,倘有不足,恩准寬免。同時接到在內務府的一個至親的信,說「皇上接兩江奏報,見有『查出歷年當票數十紙』字樣,憮然久之;謂『不料曹家貧乏如此。』此為恩旨之所由來。」

  「說起來也還是震二奶奶的遠見。」秋月回憶著說:「每次她跟我私下商量,借老太太的東西送當鋪應一應急,都會把當票送來。有幾回把當頭贖了回來,當票還在我手裡;問她怎麼回事?她說沒當票也可以贖當。掛失好了。我說:既有當票,何必費事?震二奶奶笑笑說道:留著當票也許有用處;譬如作個擋箭牌甚麼的。誰知會是這麼一個大用處!」

  「我們馬家的女兒,總算對得起曹家了。」馬夫人一面說;一面眼圈就紅了。

  秋月怕惹馬夫人傷心,不敢談震二奶奶臨死的情形;芹官與繡春解得此意,也都不提,且在馬夫人問到時,還幫著秋月支吾。因此,談到夜深,大部分是談回旗的細節;如何分批北上,到京如何安頓?都定得有詳細的步驟。秋月此來,便是面報這些步驟,請示馬夫人有何意見。

  「沒有。只要四老爺跟震二爺商量定了就是了。不過,」馬夫人看著繡春問:「你怎麼樣?」

  馬夫人還不知道震二奶奶最後的遺言──整個曹家上下,除了錦兒以外;沒有人曾聽秋月說過,此時可以公開了。「震二奶奶臨終有句話,我只告訴過錦兒;我跟她的想法一樣;覺得這句話,應該先回明太太再說。」

  「喔!」馬夫人異常注意地:「上次何謹來,我問他震二奶奶臨終有甚麼交代,他問過你,沒有話。原來還是有的!你快說吧。」

  「震二奶奶臨終交代,但願繡春能跟錦兒在一起,好好過日子。」

  馬夫人尚未開口;繡春已斬釘截鐵地答說:「這,辦不到的!」

  一句話將馬夫人和秋月都崩得開不得口了。

  但芹官與繡春相處日久,對她比較瞭解;當即說道:「這話有兩層意思,甚至可說三層意思,一是你還俗;二是你仍舊回咱們家來;三是你跟錦兒在一起過日子。你說『辦不到』,是第三層意思辦不到;還是第二層意思辦不到?」他緊接著又說:「那樣的話,未免太讓震二奶奶傷心了。」

  這下馬夫人被提醒了,「對啊!」她說,「你願意不願意跟震二爺在一起是一回事!願意不願意回家又是一回事。繡春,回來吧!這兩個多月下來,我可真捨不得你呢!」

  「再說,」秋月接口,「就是芹二爺的那句話,總不能讓震二奶奶還有餘憾。」

  繡春遲疑了好一會,才答了句:「再說吧!」

  大家能會意,已是應允的表示!事緩則圓,此時反不宜過於執著。而且夜也深了;秋月便說:「太太該安置了。明兒個再細談。」說著,向芹官使了個眼色。

  這眼色中的暗示,非常明顯,她還有話要跟芹官說。等他回自己屋子不久,秋月來了,手裡捧著一個盒子;後面跟著繡春。兩人的神情都是肅穆異常。

  「芹二爺,」秋月將盒子放在桌上,卻拿手按著,顯得異常珍重似地,「震二奶奶有樣重要東西送你;還有話。你先看東西吧!」

  秋月將手挪開,複用雙手將盒子慢慢推到芹官前;她的手指長而白,皮膚下的纖細青紫筋脈,似乎隱隱在跳動。這使得芹官在打開盒子的那雙手,也在發抖了。

  拆開封固的紬紙包,裡面是一個錦盒;芹官有似曾相識之感,急急掀開盒蓋,吳三桂用過的那把解手刀,赫然在目,金柄依舊,刀光如雪,但卻染著暗紅的斑點。

  「上面是震二奶奶的血──」

  一語未終,芹官渾身發抖;繡春急忙上前扶住,輕聲喝道:「別哭出聲來,驚動了太太!」

  芹官使勁將嘴一閉,扶著桌角說道:「我不哭!秋月你說,震二奶奶有甚麼話?」說著,已是淚流滿面了。

  「她說:要你記著她的血,讀書上進,別讓她白死!」

  「會,會!」芹官再無別話;只是使勁揪著頭髮飲泣;秋月與繡春也陪著他淌眼淚,勸到快天亮時,方始勸得他睡下。

  芹官哭濕了枕頭,心裡只想著震二奶奶的遺言,他不知道怎麼樣才能不讓震二奶奶白死;但他知道,他這一輩子在任何作為時,都會想到這句話。

  (全文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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