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| 上頁 下頁
一七二


  「是的!紮得好深。」

  「喀!」吳嬤嬤大大地喘了口氣:「震二奶奶真狠!」一面說;一面搖晃著白髮盈顛的頭走了。

  一出中門,下人們都圍了上來,探問消息,吳嬤嬤不說震二奶奶是怎麼死的;只說:「預備辦喪事吧!找跟震二爺的人,看在那裡,趕快請回來。」

  「是,是震二奶奶?」剛剛趕到的何謹問說:「甚麼急病?」

  吳嬤嬤心中一動,立即有了主意:「老何!你來。」說完,她掉頭複進中門。

  何謹也就跟了進去;秋月還在廊上,淚眼汪汪的錦兒,正從裡面出來,一見吳嬤嬤放聲又哭。

  「錦兒姑娘,別哭,咱們商量大事。」

  於是四個人聚在堂屋中低語,吳嬤嬤先將震二奶奶自裁的情形略說一說,然後提出一個看法。

  「既然震二奶奶是讓來的那官兒逼死的;咱們得想法子留住他,等震二爺回來,再作道理。如果這會跟四老爺一回,那官兒馬上就拱拱手走了。怎麼辦,是不是合適?秋月姑娘你倒想呢?」

  聽這一說,秋月便知吳嬤嬤也瞭解了震二奶奶的死因,深深點著頭說:「吳嬤嬤的話一點不錯。」她又問:「何大叔,你看該怎麼辦?」

  何謹沉吟了一會說:「這會兒外頭已經有點知道了。四老爺當然要查問;可不便馬上就指實了,說是讓來客逼死的。最好裡面鬧一鬧;我到外面見機行事。」說完,匆匆忙忙地走了。

  秋月與吳嬤嬤都深解何謹的用意;這種近乎誣陷的行徑,宜乎婦女出面,要用指桑駡槐的手段,使身受者疑懼不安,而又無法要求澄清,更無法破臉,始為上策。否則,倉卒變起,真相未明,便即率直指責;旁人一聽便知懷著成見,這場官司就落下風了。

  辦法是不錯,可是讓誰來鬧呢?秋月正這樣在想,忽然發現季姨娘急急奔了來;不由得失聲說道:「好了!來了個會鬧的人。」

  「震二奶奶呢?」季姨娘慌慌張張地,「今兒早上還見過面,又說又笑的;現在──?」

  「現在,再也見著人了!」錦兒哽咽著說:「震二奶奶死得好慘!」

  「在那裡?人在那裡?我看!」

  等季姨娘搶步進去一看,立即嚎啕大哭。這倒不是假哭,她本來就是易於衝動的性情;最近這一陣,由於震二奶奶極力修好,居然真的生了感情,加以季姨娘又痛破家,亦念愛子,早就積蓄了一肚子的淚水,此時恰好「借他人杯酒,澆自己塊壘」,所以此時放聲一慟,聲勢驚人。

  一面哭,一面撫摸屍身,等碰到刀把上,秋月急忙提出警告:「拔不得,一拔血會標出來!」

  「可憐啊!」季姨娘住了手哭訴:「這麼要強的人,會拿把刀紮在自己胸口上。好死不如賴活,震二奶奶妳到底是受了甚麼委屈,忍心走了這條絕路?」

  「震二奶奶是讓人逼死的。」冬雪由秋月授意,鼓勵她說:「就是那個叫魏剝皮的贓官。季姨娘,妳不替震二奶奶伸冤;咱們吃虧就吃定了。」

  一聽這話,季姨娘一止哭聲,淚眼婆娑地望著冬雪說道:「你說!你說!你教我怎麼替震二奶奶伸冤?」

  「先要讓魏剝皮知道他逼出人命來了。季姨娘你得替大家出氣;給魏剝皮一個難看。」

  「好!」季姨娘很快、很響亮地答應:「我去。」

  秋月怕鬧得太厲害,成了僵局,不好收場,便即拉住她說:「季姨娘,你別指出名兒來,只哭震二奶奶苦命,叫人逼得走投無路,只好尋了短。這就夠了!四老爺也不能說你不對。」

  「啊!四老爺在那裡。」冬雪接口,「你別去吧!」

  這是激將法;季姨娘的勇氣自然被激出來了,「怕甚麼!」她說:「人死了還不許哭?皇上也不能這麼霸道。」

  * * *

  「何謹!」曹頫有些焦躁了,「你把話說清楚一點兒,到底是誰出了事?甚麼『受了傷正在救』;甚麼『一下了想不開』?你是說誰啊?」

  話猶未完,哭聲將它打斷了;曹頫一聽便知是季姨娘的聲音,不由得便將兩條眉毛聚攏,幾乎擰成一個結了。

  哭聲中還夾雜了言語,凝神細聽,約略可聞:「家破人亡了啊!那裡想得到,曹家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?丟了紗帽就有人來欺侮;欺上門來到底逼出人命──」

  聽到這裡,原來臉色沉重的曹頫與魏剝皮;無不顏色大變。曹頫尚未作聲,魏剝皮已搶先開口,「昂翁,」他抓起貂簷暖帽說道:「府上有事,不敢打擾,就此告辭吧!」

  曹頫不知如何回答;何謹卻有防備,「魏大人,」他說:「我家少主母馬上就要出來了。」

  儘管魏剝皮精明多機智,也不曾想到何謹會這麼虛晃一槍;就在這一愕之際,曹頫已有意會,「你說,何謹,」他神色極嚴厲地,「季姨娘說的是誰?甚麼出了人命?你剛才說有人受了傷,震二奶奶忙著救人;又是誰?」

  「四老爺,」何謹平靜地答說:「請進去安慰季姨娘;我在這裡伺候魏大人跟震二奶奶見面。」

  這意味著家務事不便當著外客說;只要曹頫一進去看到了季姨娘,自然明白。因此,曹頫再無別話,向魏剝皮拱一拱手說:「請寬坐!我讓舍侄媳馬上來應訊。」

  用到「應訊」二字,魏剝皮連稱:「不敢,不敢!太言重了。昂翁請便。」

  等曹頫一走,何謹便說:「請魏大人升匟。」

  魏剝皮聽說震二奶奶會來「應訊」,心就安了。他在想,曹家出了意外,有人突然亡故,是明擺著的事;此人之死,與他之來有關,亦頗顯然。但所謂「欺上門來到底逼出人命」,是無知婦女的話,不必重視。不過,曹家既有此意外怫逆之事,震二奶奶的情緒一定不會好;回頭見面,措詞要格外當心才是。

  於是,他坐在匟上默默思量,那些事可問;那些事可能會讓震二奶奶惱羞成怒,以不問為宜。

  這一陣沉思,費的工夫不少;驀地裡驚覺,何以至今不見震二奶奶露面?抬頭看時,何謹在廊上與兩個曹家的下人聚在一起,不知說些甚麼?這一下,魏剝皮心知不妙!只怕已是身蹈危地,趕緊走吧,越快越好。

  於是,他悄然起身,疾趨而出;一出花廳,為曹家下人所發現,立刻散開,卻是戒備之勢。魏剝皮心裡發慌,但力持鎮靜地說:「煩管家把我的人找來。」

  「是!」何謹口中答應,卻另有答非所問的一句話:「請魏大人花廳裡寬坐;吳大老爺馬上來看魏大人。」

  「吳大老爺?」魏剝皮問:「是首縣吳大老爺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他來看我幹甚麼?」魏剝皮又問:「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?」

  「那就不知道了!反正吳大老爺馬上就到;一到就都明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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