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| 上頁 下頁
一七一


  等曹頫一走,錦兒與秋月都出現了,「二奶奶,」錦兒問說:「你真的要見他?」

  「不見也不行!他找上門來了;就像債主子坐逼一樣。」震二奶奶又說:「你先叫人把點心開出去。」

  「已經送出去了。」

  「要拖他一拖,見我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。開到了第二道點心來通知我。」

  聽這一說,錦兒便轉身到小廚房去照料;秋月便說:「震二奶奶,依我說,以不見他為是。」

  「喔,」震二奶奶很注意地問說:「你倒把你的想法說給我聽聽;如果不見他,又怎麼應付?」

  「我不知道怎麼應付?只覺得──」

  「怕甚麼?」震二奶奶是鼓勵的語氣:「有話儘管說。只要有道理,我一定聽你的。」

  「我可說不出甚麼道理;只想到徐州那算命的有句話,似乎不能不聽。」

  「那句話?」

  「『傷官見官,其禍百端。』魏剝皮不是官嗎?恐怕這句話要應了。」

  震二奶奶一驚,但很快地恢復了常態,「這句話倒有點意思。」她說:「等我好好想一想。」

  「震二奶奶你真該多想一想。」

  說完,秋月也走了;她也是到小廚房,特意要來告訴錦兒,第二道點心慢一點開出去,好給震二奶奶留下充分思考的工夫。

  * * *

  「來啊!」曹頫將在廊上侍候的何誠喚了進來,隨即吩咐:「你到中門上傳話給震二奶奶,說貴客等得久了。」

  「是!」何誠答應著;略停一停,看主人別無叮囑,便退了出去,到中門上傳話。

  話傳到萱榮堂,震二奶奶正在跟錦兒與秋月商量,何謹來了好些日子,應該打發他回徐州去看看;順便捎帶些甚麼吃的、用的東西去。這一來話題中斷,錦兒起身便走。

  「你上那兒去?」

  「我叫人把第二道點心開出去。」錦兒答說:「再拖他一會。」說完掀簾而去。

  「震二奶奶,」秋月問道:「你主意打定了沒有?」

  「打定了!」震二奶奶答說:「我還是照我原來的辦法。這件事,我想了不只一天了;怎麼樣也躲不過去,倒不如我見一見他,當面說清楚了,一了百了。不過,秋月,你得替我打接應。」

  「當然,你吩咐吧!」

  「回頭我先出去。談得攏便罷;談不攏就要你來接應了。」震二奶奶又說:「是怎麼個接應法,我都寫下來了。回頭你打開我的梳頭盒子就看到了。你坐一會,我去換衣服。」

  目送震二奶奶的背影消失在後房,秋月坐了下來細想她的話;莫非震二奶奶這一陣子無聊,看三國演義入了迷,還留下甚麼錦囊妙計不成?

  轉到這個念頭,既困惑又好奇;渴望看一看她的「錦囊妙計。」心裡尋思,此刻便去開她的梳頭匣子如何?

  躊躇未定之際,只聽「咕咚」一聲,是重物倒在地板上的聲音;怕是震二奶奶摔跤了?秋月這樣想著,毫不遲疑地直奔後房。

  門簾一掀,秋月自覺魂靈出竅:想極聲大喊,卻喊不出口,只不自知地用手按著左胸;而那正也是一把金光閃閃的解手刀插入震二奶奶身子的部位!

  「崩冬、崩冬」的心跳,彷佛在問:「怎麼辦,怎麼辦?」秋月此時的感覺是悲多於驚;驚又多於悲!多少天來,她一直有種不祥的預感,怕會出甚麼不測之禍;但卻不敢將她的感覺跟錦兒去談,怕會替她增添不安。否則,也許就不會看到眼前這等悲慘的景象!

  「怎麼辦,怎麼辦?」心裡的這個聲音愈來愈響。在不知怎麼辦之中,秋月覺得孤立無援;而就是這個感覺,讓她回復了本性:曹老太太多年教導、鼓勵、培養出來的果斷性格。她想起曹老太太講過的許多臨危不亂,不為感情左右,亦不為浮言所惑,冷靜地、也是狠心地為大局作最好的打算的故事。

  這一轉念間,她的心定了下來,而且思路也變得很敏銳了;震二奶奶是求仁得仁,照她的意思去做,比救她更要緊;而況看樣子已是不救的了。

  於是她疾趨數步,跪在臉如金紙,雙眼將閉的震二奶奶身邊的血泊中,用低沉清晰的聲音說道:「二奶奶,你真有擔當,死得重於泰山!有甚麼話交代,秋月拼死要替二奶奶做到。」

  「梳頭匣子──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秋月搶著說:「那以外的話。」

  「讓繡春回來!」震二奶奶氣息微張地說:「這把刀給芹官。上面有我的血,要他記住……,讀書上進,別……別讓我白死……」死字幾乎無聲,也再不會有聲音了。

  「二奶奶!二奶奶!」秋月大聲喊著。

  任何反應都沒有;秋月屏著氣探一探鼻息,確知已經咽氣。不由得閉上眼睛擠出一眶淚水。

  然而她沒有工夫去體味哀痛;站起身來,直奔外房,正遇見錦兒,只見她雙眼睜得好大,臉都嚇白了。

  「怎麼啦?看你身上的血,還有手上!」

  這一問,秋月倒是一愣;遇見錦兒不曾在她預期之中;身上會沾了震二奶奶的血,更未想到。於是定定神說道:「你等一下!」

  一面說,一面去開震二奶奶的鏡箱;上面有張紙,只寫的一句話:「姓魏的逼出人命來了!」

  這一下,秋月對震二奶奶的死因,內外皆明,徹底瞭解了。她本已想到震二奶奶是以死殉曹家,打算著兩江總督看這死得可憐,諸事從寬。現在才知道,她早就打算著要抽魏剝皮的筋了!

  「錦兒,」她加重了語氣說:「你先把心穩住,仔細聽清我的話:姓魏的逼著要見震二奶奶,欺人太甚,逼出人命來了!」

  「甚麼?」錦兒抓秋月的肩膀問。

  秋月還怕她不能領會震二奶奶的意思,便作為提示地大聲說道:「震二奶奶讓姓魏的逼死了!你自己看去,已經沒有救了。」

  及至錦兒撫屍一慟,自然裡外都驚動了;但曹家的規矩嚴,下人們只是悄然疾走,低聲相詢:出了甚麼事?卻沒有一個敢隨便闖了進來的。

  唯一的例外是總管吳嬤嬤。由中門趕到萱榮堂,聽得裡屋一片哭聲,獨有秋月靜悄悄地站著,面容哀戚,卻未流淚;不由得一愣,站住腳問道:「秋月姑娘,怎麼啦?」

  「震二奶奶尋了短見!都是叫兩江派來的官兒逼的!」吳嬤嬤既驚且詫,「震二奶奶會尋了短見?」她有些不能相信,急急問道:「救下來了沒有?」

  「救不活了!」秋月說道:「吳嬤嬤,震二爺正好不在家,請你跟四老爺去回一聲。」

  吳嬤嬤看她臉色深沉異常;再將她前後的話回味一遍,已有領悟,便即點點頭說:「等我先進去看一看。」

  「別看吧!吳嬤嬤,你老人家看了會受不了。四老爺若問是怎麼死的?你說,自己拿刀紮的。」

  「拿刀紮的!」吳嬤嬤臉色大變:「紮在胸口上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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