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| 上頁 下頁
一七〇


  「我看,」曹震非常吃力地說:「只怕拖不過去了!」

  「怎麼樣?」震二奶奶問:「催得很緊?」

  「魏剝皮的話很難聽──」曹震遲疑了一會說:「我也不必學給你聽。反正連老太爺幾乎都罵了!」

  「他敢!」震二奶奶頓時發怒;她那雙俏眼,一睜圓了便近似三角形,看著格外威嚴:「莫非他真要逼出人命來?」

  「你,你,」曹震慌亂地說:「你在說甚麼?」

  「我是說,他這樣逼迫;於他自己沒有好處。」震二奶奶怒容全斂,從容說道:「你放心!他自己的毛病,自己知道。那天四老爺說你荒唐;把老太爺在日,我還沒有進曹家門的事,都推在我身上。其實,這魏剝皮才荒唐;他不想想,康熙五十一年,我才多大?」

  原來為曹頫指斥為荒唐的一件事是,康熙五十年曹寅請款修建專供駐蹕的織造署西花園;五十一年春天竣工,驗收查對帳目,有幾筆帳尚未查清,曹寅即在這年七月底,因瘧疾病故揚州,這幾筆未清之帳,亦就不了了之。

  如今舊事重提,曹震無以為對,使出最後行遁之計,推在震二奶奶身上。

  震二奶奶是曹寅故後的第二年,才成了曹家的媳婦,時方十七歲,曹震比她大兩歲,算起來今年才三十四歲。魏剝皮只須從曹震的年齡,略一推算十七年前震二奶奶的年齡,便知其事荒唐;誤信荒唐之事,而居然認真追究,豈非荒唐之尤?

  聽她說得有理,曹震倒是精神一振,「你說得不錯!怪不得你說他寫的東西有毛病;毛病大著呢!倘有都老爺一參;以當今皇上的精明,連範制台都會受處分,說如此糊塗之人,竟還視之為能員。看他們吃得消不?」他越說越起勁,「咱們算是拿住他的短處了!我托人跟他去說,好便好,不好大家翻!看他怎麼說?」

  「還不必走到那一步。」震二奶奶答說:「你跟他一說,是教了他;要彌補這個毛病也很容易。讓他自己發現,一定會有表示,那時再說不遲。」

  「他會有甚麼表示?」

  「他會把他寫的東西要回去。」

  「要回去?」曹震冷笑:「我才不給。」

  「對了!這份東西要收藏好,將來是極有用的一項證據。」

  曹震點點頭,卻又問道:「明天我怎麼回答他?」

 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說:「你明天要施一條苦肉計。」

  「何謂苦肉計?」

  「你得厚著臉承認,怕我;拿我沒辦法。」

  「這搪塞得過去嗎?」

  「是實在情形。譬如你現在催我,我不理你,你怎麼辦?」震二奶奶又說:「你不必急著回答,好好想一想。」

  曹震聽她的話,仔細想了一會,果然無計可施;吵嘴打架,無非更添閒氣。「我,我只好跟人家說:『蠻妻孽子,無法可治。』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?」曹震又說:「我只有請教他了。」

  「對了!你就請教他。」

  「他會怎麼說?」

  「他一定說:足下既然懼內;能不能讓我跟尊夫人談一談?」

  「嗯,嗯。」曹震大感興味:「那麼,我該怎麼回答他?」

  「你想呢?」

  曹震想了一下說:「我這麼回答:這件事我不敢管;我也不敢告訴她。」

  「不錯,要這麼說,前後的話才相符。」

  談到這裡,曹震心中浮起一個疑問,莫非魏剝皮就此罷手不成?當然不會的;如果他真的下決心要當面向震二奶奶問個清楚,那裡會想不出辦法。

  「倘或他倒坐了轎子來看四叔,說要跟你見一面;你怎麼辦?」

  「我還是不見。」

  「躲得過嗎?」

  「有甚麼躲不過?譬如說我託病,難道他亦非見不可。」震二奶奶特別作了提示:「總而言之,他來隨他來;你不能請他。你請了他來,我托詞不見,這話就說不過去了。」

  「啊!」曹震終於心領神會,「我懂了,不管他怎麼逼,我一定想法子替你留下可以推託的餘地。」

  * * *

  小廚房雖還保留著,但已有名無實;朱媽是早就辭差不幹了,錦兒和秋月輪流下廚房,早晚各做兩桌飯,一桌比較講究,開到花廳,是曹頫、曹震叔侄,和兩名帳房的常饌;一桌開在萱榮堂,震二奶奶先用,然後是錦兒、秋月和丫頭們雜坐進食。伙食帳也是錦兒和秋月輪流掌管;但每天買些甚麼菜,少不得總要請示震二奶奶。

  「今天做兩樣點心;怕有客來。」

  往日客到留飲的例規,早已蠲除了。偶爾有遠道客至,必得留下便飯,亦都是從館子裡叫菜來。因此,錦兒覺得奇怪,是甚麼與眾不同的客人,要自己預備點心招待?

  「就是那個魏剝皮;一定要見我一面,問一問那些陳穀子、爛芝麻的老帳。讓他來吧!看我對付他。」

  「二奶奶不是說不見他嗎?」

  「不錯,不見。」震二奶奶搶著說道:「不見他也可以對付他。」

  但看樣子震二奶奶又似乎打算會見魏剝皮;因為這天好好打扮了一番,又換了出客的衣服。修飾既畢,還問秋月,有何不妥之處?

  「看上去年輕了好幾歲。」秋月笑道:「從老太太故去以後,還是第一回見震二奶奶你這麼用心打扮自己。」

  「實在也是閑得慌,借此消遣。」

  一語未畢,聽冬雪在外面高聲說道:「四老爺來了!」

  於是震二奶奶起身迎了出去;叫一聲:「四叔!」問說:「甚麼事,還勞動四叔親自來。」

  「有件事,我要問問你的意思。」曹頫很吃力地說:「魏委員來了!說有些事非當面問一問你,才能明白,不知道你──」

  「四叔的意思是,我應該見一見他?」

  這話讓曹頫不知如何作答?一切都是照她的計策行事;不想最後問出這麼一句,不解其意何居?

  但震二奶奶倒也沒有讓他過分為難,「四叔,」她說:「見是可以見他。不過也不能太遷就,請四叔陪他聊聊;等他開口催了;我再出去。」

  「好,好!」曹頫連連點頭:「你怎麼說,我怎麼辦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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