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| 上頁 下頁
一五四


  「對了!」芹官附和著說:「你先到我屋子裡,用我的書桌;你寫完了我再寫。」

  就這樣將棠官遣走了;馬夫人笑道:「棠官跟王二倒有緣;在他那裡泡了一天還不夠。」

  「他還要拜王二為師,學打拳呢!」夏雲答說:「真是異想天開。」

  「其實也不算異想天開!旗人家的子弟,棄文就武也是一條出路。棠官將來能補上護軍校的名字,倘或武藝出眾,挑到侍衛處,倒是堂堂正正的武官,比在茶膳房這些地方當差,強得太多了。」馬夫人又說:「可惜王二保鏢,行南走北,沒有工夫教他。」

  夏雲本不以棠官在旅途中,不喜念書,只愛跟王達臣玩在一起為然;此刻聽馬夫人說得有道理,不由得便為棠官的前程打算,就算王達臣不能教棠官,又何妨讓他替棠官找一條練武的路子。

  * * *

  「太太不放心你的傷勢,讓我來問一問,可覺得好些了。」

  「好些了,好些了!」王達臣一迭連聲地說:「多謝太太惦著;請你替我道謝。」

  夏雲點點頭,看他右腳腳背又紅又腫;腳趾大了不止一號,不免歉然,低聲說道:「對不起,我昨天失手不是有意的。」

  「好說,好說!原是我自己不好。」王達臣說:「姑娘請坐。」

  夏雲坐了下來;王達臣卻不知道說甚麼好,氣氛顯得有點僵。夏雲心想即然坐下了,總得找些話說;想了一下,便即問道:「王鏢頭,一年走幾趟鏢?」

  「故娘叫我名字,或者就叫我王老二好了。」王達臣答說:「一年走幾趟,可不一定,閑起來一兩個月沒事;說忙,忙得頭一天剛回來,第二天又得上路,也是常有的事。」

  「這不太辛苦了嗎?」

  「走鏢的,只巴望平平安安到了地頭;辛苦一點算不了甚麼。」

  「莫非只苦不樂?」

  「沒有只苦不樂的行當!倘或如此,我早就不吃這碗飯了。」

  「呃,有甚麼值得高興的呢?」夏雲問道:「大概就是保鏢回來,跟王二嫂團聚的時候?」說著,看了他一眼,又把頭低了下去。

  「那算不了甚麼!頂值得高興的是,遇見一位寬厚體恤的東家;就像太太這樣的。」王達臣話鋒一轉,問到夏雲身上:「姑娘忙不忙?」

  「就跟你一樣,閑的時候一點事沒有;要忙起來,恨不得多生一雙手。」

  「大概總是忙的時候多?」

  「嗯。」夏雲停了一會問道:「你到了北京,住在那裡?」

  「在前門外大柵欄,四海通鏢局,那是我們的聯號。」

  夏雲點點頭,又問:「你的武藝是跟誰學的?」

  「這,話說來就長了。」王達臣說:「我也沒有甚麼正經的師父;跟幾位老前輩走鏢,偷著學個一招半式,慢慢兒摸著一點門道。練武,還得靠自己;性之所近,隨時留意,只要有恒心,總會有點兒出息。」

  這是一個個很好的話題,王達臣講他自投身鏢局,當小夥計開始,如何廢寢忘食刻苦習藝;如何暗中窺伺、偷學秘訣,吃苦受辱,遭人誤解,甚至為人暗算,幾乎殘廢。但也有誠意感動了名家,自願傳授的美事。談得起勁,聽得有趣;直到一陣爆竹聲響,才中斷了他們的閒談。

  「幹嘛放鞭炮?」王達臣問他的小跟班。

  「今兒送灶。」

  「都臘月二十三了!」夏雲失聲驚歎,「一點都不覺得快過年了!」

  「自然囉!」坐在門口抽旱煙袋的老媽媽說:「在府裡,一過臘八就忙得不可開交了。光是『揮塵』、做年菜這兩件事,就能把人累得頭昏眼花;累歸累,熱鬧可真是熱鬧。如今一點年味兒都沒有,怎麼能覺得快過年了?唉,真沒有想到。」

  夏雲黯然;王達臣卻想到了馬夫人,設身處地替她想一想,其情著實難堪。如果能趕到濟南,有好些至親在,過年還不寂寞,在這徐州客店中,終日枯坐,只聽家家爆竹、笑語喧闐,那是何等淒涼!

  夏雲看他不作聲;自己覺得也坐太久了,便即起身告辭:「你請安置吧!多保重。」

  「是,是。」王達臣說:「對不起,我可不能送你。」

  「別客氣。」

  「喔,姑娘,請你跟太太回,派回去送信的人,明天一走,年內一定能趕回來,太太要在南京帶甚麼吃的、用的,都可以讓他捎了來。」

  「好!」夏雲答說:「既然在這裡過年,倒不妨帶點年貨來;我讓芹官在信裡寫明白。」

  「姑娘自己呢?想要一點兒甚麼?」

  「我?」夏雲想了一會說:「我想板鴨。」

  「那容易。」

  「你看,在南京這麼多年,從來也沒有想過要吃一回板鴨;一離了家沒有幾天,會想起這個平常看都懶得看的東西!這不奇怪嗎?」

  「姑娘是難得離家,才會這麼想。像我們終年奔波在外的,可沒有這種念頭。」

  於是臨去複留,又閒聊了一會方始作別。那知已出了屋子,王達臣卻又將她招了回來。

  「姑娘,請你跟芹二爺說,信一寫好就交出來;我這裡的人,五更天就動身。」

  「喔,」夏雲隨口說了句:「這麼早!」

  「非早不可!不然年裡趕不回來。」

  說到這裡,王達臣突然顯露詭秘的笑容,夏雲以為他還有話;等了一下,不見他再往下說,也就走了,心裡卻大為奇怪,始終猜不透他何以有那樣的笑容?

  * * *

  數著日子望回信,馬夫人與夏雲每天談得最多的,就是猜測秋月的回信中,會說些甚麼──是芹官的主意,由他代筆,用夏雲出面給秋月寫了一封信;這樣,一路的瑣瑣屑屑就都可以談了。信裡特別關照秋月,希望她也不厭其詳地敘一敘別況,「以慰客中岑寂」。

  王達臣的足傷,日有進步;到得臘月二十九那天,已能下床,拄著一根拐杖進來見馬夫人。一番慰問之後,馬夫人便說:「明天就過年了!我不拿你當外人看,明天晚上你到這裡來『散福。』」

  不說吃年夜飯說「散福」,是因為雖在客邊,禮不可廢;馬夫人預備除夕祭祖、祭餘受胙,俗稱「散福」。

  「這──」王達臣有些躊躇道:「恐怕不便。」

  「有甚麼不便?難得在客邊一起過年,也是緣份,沒有甚麼尊卑上下、男女之別。」

  「太太這麼說,我不能不識抬舉!」說著,要起身請安致謝;讓芹官一把按住了。

  「王二哥,」芹官問:「派去的人,明天能回來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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