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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延陵劍 | 上頁 下頁
一五二


  吳知府是怕曹家弄些不值錢的東西充數,以為就此可以抵欠虧空;所以不能不聲明在先。曹頫還沒有辨出弦外之音,曹震卻很明白,便低聲向曹頫說道:「請四叔跟吳太尊說:我家絕不敢藏私。」

  曹頫被提醒了,「吳太尊請放心!」他說:「請兩位儘管看,儘管封;絕不讓兩位在公事上為難。」

  兩吳都有過奉旨抄人家的家私的經驗,最怕被抄之家,有不明事理的婦女哭哭啼啼,口出怨言;甚至糾纏不休,情勢弄得非常尷尬。吳知府剛才那番話,即有不願惹麻煩之意;如今聽曹頫這一說,知道曹家的家教嚴,一家之主的話,不作興打個折扣,因而心中泰然了。

  「既然昂翁這麼說,貴縣就開手封吧!」他向吳知縣說:

  「派老成一點兒的人!」

  「是!」吳知縣起身走到廊上,向曹家的聽差說:「麻煩管家,叫我的人來。」

  吳知縣的跟班遠遠在伺候,受喚上前,奉命去找了刑房、兵房、戶房的三名書辦來,吳知縣有番話關照。

  「曹織造在江寧三代四世,一向受地方愛戴;如今曹四老爺是因為虧空封產,以備抵償,不是抄家;你們弄清楚了沒有?」

  「是!」三名書辦齊聲回答。

  「回頭你們下去揀老成的人,聽主人家派人帶路,說封甚麼,才封甚麼。別胡亂動手,更不准騷擾;尤其不可驚了人家的內眷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下去吧!」吳知縣回頭看到曹震,便又說道:「世兄,這三個書辦交給你了。」

  「不敢,不敢!」曹震躬身回答;然後向三書辦說:「三位請!」

  曹震將他們引入一間空屋,如款待賓客似地,已備下茶果;寒暄一番,商量從何處起手查封。

  就在這時候,有個聽差走到曹震面前,低聲說道:「震二奶奶派人送了一張圖來。」

  圖是曹家的地圖,畫明進出方向;註明堆存箱籠的件數,清楚明白。為頭的刑房書辦,不由得感嘆:「大家都知道曹家的二少奶奶,精明能幹,十個男子漢都抵不上;真正名不虛傳。」

  光是查封一事,可說毫無麻煩,因為只封箱籠櫥櫃;至於箱籠櫥櫃中置何物,另有清冊,將來派出委員估價時,方始逐件清點;此時只須編具字號,貼上封條,便算完事。

  令人擔心的是兩件事,一件是查賬;要查明究竟虧空多少?再一件是估價;看查封的動產、不動產,夠不夠賠補虧空。兩事比較,查賬又比估價更覺可憂;因為估價必派首縣,而吳知縣人既厚道,跟曹頫又有交情,將來必蒙照應。查賬就不然了!一個黃二侉子已不易對付;加派的一個委員,更是江寧官場中有名的精明腳色。

  此人姓魏,久任州縣;坐堂問案,有句口頭禪:「你不說實話,我剝你的皮。」因而得了個「魏剝皮」的外號。曹震得知消息,不免又添了幾分心事。

  「你只聽他的外號就知道他的為人了。不但精明,而且刻薄。」曹震又說:「而況這次丁憂起復,分發原省;頭一趟派差使,當然要格外巴結。你看著好了,吹毛求疵,不知道有多少麻煩?」

  「你別擔心!不妨打聽打聽,有甚麼熟人可以託託人情。」震二奶奶低聲說道:「丁憂兩年多,坐吃老本;起復以後,少不得要應酬應酬,亦正是要錢用的時候,咱們送他個兩三吊銀子,買他個高抬貴手,你看如何?」

  曹震沉吟了一會,覺得他不妨試一試;於是第二天找朋友去打聽,回復讓人倒抽一口冷氣。

  「千萬使不得!」他將打聽的話來告訴妻子:「此人心狠手辣。有一回奉派查案,查的是放賑報了虛賬;出事的縣官跟他同榜,一看老同年到了,當然說了實話,面託成全,還送了五百兩銀子。他沒有說不幫忙,銀子也收下了;這不是沒事了嗎?哼,你猜怎麼著?」

  「你別問我?你就說吧!」

  「這魏剝皮真該剝皮,回省覆命,見了藩台,首先就把五百兩銀子交了上去,說是賄款,幸而那藩台倒還厚道,覺得魏剝皮未免過分;參放賑的縣官,沒有再提行賄的事,不然罪加一等。」曹震接著又說:「如果咱們送他兩三吊銀子,他照樣這麼一回,吃得消嗎?」

  一聽這話,震二奶奶發了好一會的楞;然後開口說道:「是福不是禍;是禍躲不過。可是我也不相信魏剝皮真能剝了咱們的皮。你還是照對付黃二侉子的辦法,到搪塞不過了,就推在我身上。」

  但是,魏剝皮卻非黃二侉子可比;他找了曹震去問話,輕聲細語,措詞平和,跟他的那個外號全不相稱。問到最後,說出一句話來,讓曹震大吃一驚。

  「看樣子非得見一見尊夫人不可了。」

  這句話讓曹震無法接口,因為既無法推託;更不能允許,而又別無話說,只覺得窘迫不堪。

  「讓尊夫人拋頭露面,也不成體統。」魏剝皮自己把話拉了回來:「這樣吧,我把所有尊夫人經手,而尚無著落的賬目,一款一款開出來,請老兄帶回去,問明尊夫人,一條一條寫下來。有了結果,我就可以交差了。」

  「是,是!」曹震再無話說。

  「今天不早了。老兄請回吧。等我把要請教尊夫人的事項開出來;請老兄明天來取,或者我派人到府上。」

  「我自己來取;我自己來取。」

  第二天見面,魏剝皮遞給曹震一個信封;接到手中,沉甸甸地壓手驚心;抽出來一看,更是倒抽一口冷氣,密密麻麻地寫了五張信紙,要問的賬目,一共二十幾筆。

  儘管曹震焦憂、憤懣、咀咒不絕,而震二奶奶卻很沉著;甚至還不時露出些微得色,這就讓人莫測高深了。

  「下次魏剝皮再請你去問話時,你告訴他,要問的事太多,又隔了那麼多年,而且賬簿也都收了去了,得一件一件慢慢兒想、慢慢兒查。」震二奶奶又說:「你要格外表明,這並非有意拖延;請他設身處地想一想,也會知道是件沒法兒急的事。」

  「話我會說;事情可就不知道怎麼辦了?照你的話,遲早有個結果給他;我可想不出來怎麼樣才會有交代得過去的結果。」

  「你別管。『沒有金剛鑽,不攪碎磁器』;他會剝皮,我會抽筋。走著瞧吧!」

  曹震既信又疑;靜下心來細想一想,總覺疑多於信,「你還打算治魏剝皮?」他問:「你是怎麼抽他的筋?」

  「我已經看出一點毛病來了。你等我好好兒想一想,等想停當了,我自然要跟你商量。」

  聽得這一說,曹震才比較安心;第三天見了魏剝皮,將震二奶奶的話,照本宣科地說了一遍;魏剝皮也久知震二奶奶是厲害腳色,當下說道:「尊夫人是女中豪傑,說的話真是擲地作響;幾時可以有結果,請尊夫人自己定規好了。只要不誤范制軍覆命的期限,怎樣都可以。」

  「像這樣的事,最晚到甚麼時候就必得覆命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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